车前灯不住闪烁着,市里这次很是来了几个人。他们刚搜查过了宿舍区,刚在这里集合了,纷纷黑着脸站在玻璃大门前:那名单上边的人,他们一个也没问到找到。不仅没问到找到,每一个人接受搜查时的“不知道”和“闻所未闻”还都十格外诚恳,他们找来找去,寻不出一丝破绽。 这不稀奇,因为徐慎如给他们的名单是从十几年前的档案里随便选的。只可惜这几个被派来搜查的都是普通职员,没什么读过书或者熟习别的部门掌故的,要不然就会发现,这名单上连祝芝江报考时用的谱名也赫然在列。 他们来时徐慎如装作不知,走时却没法再装了,在要求下被叫到了办公楼的门厅里,外套还是匆匆披上的,在问询下露出十分真切的茫然神色:“啊呀,都不见啦?那或许是走漏了消息,叫人都跑了,是我调查工作没有做好……” 他边想边慢慢说着,语气很是惊慌惭愧。来人怒气冲冲地威胁几句,令他不要捣鬼最后道:“要是明天再这样,就只能请徐先生跟我们走一趟了。” 徐慎如心知今日来的这几个人都是底下的职员,说是要抓学生,总得回去请示上级才能改成抓捕自己,倒并不特别害怕。何况如今他有什么怕的呢?也无甚可怕了。他想了一想,用话糊弄了几句,效果竟意外出色,才一抬出几个上司,那些人就被暂时糊弄走了。 但是他们明天恐怕就又要来了。也或许不是他们,会换一些,军方的,或者教育部的,来软硬兼施么?这都说不准。徐慎如不同任何一个人讲话,也不回答谁的问题,只站在玻璃门里,看到这些人走了,围观的人便跟着散了。 他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就近坐在台阶上,抬眼望着远处晴朗的秋空。 中秋渐近,明月高悬天际,无私无情地将辉光洒向地面,真是一派万古如此的模样,徐慎如看着它,心中静静地想着,虽然人人都会说“隔千里兮共明月”,可是清光易得,月下之人的悲欢命运却终究难共,暖是各自暖的,寒也是各自寒的,所谓天涯共此时,不过一句空话罢了。 若不然,天涯可以共的东西,风声也好,空气也好,又何必非要月色呢? 过了许久,徐慎如起身准备回家去。台阶下有个女生也坐着,一直没走,直到徐慎如走过她身边,她才慢慢地站起来,睁大双眼看着他。徐慎如问她:“做什么?” 她说:“谢谢徐先生——我还以为今天就要被抓走了。” 徐慎如猜想她大约是发起追悼会的那几个男女生之一了,不过他没有发问求证,只温和地笑道:“我做事自有我的缘故,和你们也未必是一路,所以倒不必谢我。若知道有今日,我早便不许弄什么追悼会的。” 那女孩子沉默了,但还是望着他。徐慎如叹了一口气说:“你怎么还在这儿呢?有地方去,就不要在城里留着了啊。会有人回来的,到时候你的同学,你其他的老师,都可以向人报告你,你往后怎么办呢?” 那女生说道:“我不知道。” 徐慎如便说:“这是我也不知道的,只能期望你日后自己经心了。” 他说的是真话,因为就在刚刚坐在台阶上的一段时间里,他就已经为自己想了个干净绝妙的结局,所以哪怕是想,也不能再顾及世事日后有什么发展了。那些都同他再没有关系……他就要逃脱了,哪怕是一个极不光彩的逃脱。 世事如此逼仄又如此漫长,像他幼时听父兄讲起的宫城里的永巷,深而幽远。但永巷尚且有尽,生活却是无尽的。谁又能要求他必须要走过去呢?必须穿过冷雾,穿过春阴,穿过平京冬季的银装素裹。没有谁能。他并不在意多背负一个逃兵的恶名,不在意任何人称他为懦夫,又何不现在就离开这森严的宫殿?他偏要越过高墙,去折一枝墙外的春红。 他即将获得自由了。 是夜,王采荆终于收到了徐慎如还给他的书。因是旧书,他看也没看就搁在手边,睡前才想着将之收到柜里,上手一摸,却感到有些不对。这书异乎寻常地厚,他很惊异,拎着书脊看了看,内中竟纷纷扬扬掉出一沓纸币。 王采荆俯**,讲这些钱一一捡起,又翻了翻那本书,果然在里面拈出张纸条来。 徐慎如写了字在上边,给他留言道: “采荆:钱姑且赔偿你的生辰礼物,不知能当得顾老一桌席面否?即或不能,亦望你勿怪。另上回抱怨你系与隔壁数间房屋是战前所修的西洋地暖,今不敷用,转凉前定有人来修葺,你可张罗一二,今冬幸可省却抱怨。余事都无甚么要紧,君应善自苟且,以期多多比较几年不同暖气之优劣高下,或者不如以此为题作篇论文,以飨读者,当很有趣味。徐四。” 他读了几遍,微微发愣,将它又翻过来,见到背面是另一半的留言: “我今日厚颜奢望片刻的安宁,若人真有灵魂——然以我对科学的相信,我宁愿无有赘物。我早已尽知自己罪过和怯懦,但请你垂怜,不要再向我强求什么。历史会判决我——历史会判决我。” 王采荆对着光,看见第二个“判决我”之后还有被划掉的“为无罪吗”四个字,但这一问,他是不知道答案的。他愣了愣,回过神后还是到徐慎如家里去了一回,虽然徐慎如已经说了请他垂怜。但徐慎如很有先见之明地锁紧了门窗,更没有给他开门。 他本想找人破门进去,但究竟没有,只是有些恍惚地走回了自己的住处。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看见电话在桌子上,便忽然突发奇想地拿起听筒,给徐慎如拨了过去。 可惜已经没有人接听了。 平京市在第二天早上又派了人来,还没有抓谁,就先碰上了这件事。 徐慎如因为暗中胁迫顾春嘉遗孀开追悼会,又在失败后故意引诱学生游行而畏罪自杀了。他在桌面上留下了一封遗书,死法也并没有什么新鲜,是过量食用安眠药身亡的。这是个安静但煎熬的死法,王采荆想起他闻说的许多人动弹不得时思维尚且清醒,后悔却无法求救,只能含恨的事,心里却想,徐君向好侈谈生死,当不至于落此窠臼罢。 他没有去看现场,一是怕遗书的事露了形迹或者往自己身上沾了干系,二是想徐慎如大抵也不乐意令他见此狼狈。也因为这个还有许多人议论笑话,千好万好的朋友也不过大难临头各自飞,王采荆听了,也不以为意。 毕竟连夫妻都要各自飞,何况他和徐四。诚然像徐慎如当初所言,千秋万岁名自是没有,至于寂寞身后事,这倒是很容易做到的了。 警局办完这件案子之后,中秋节已经过去了。中秋节没有假期,也不是周末,王采荆的生辰自然也并未再过,礼物里值得一提的全都和徐慎如脱不开干系,一是抵那瓶洋酒的丰厚礼金,二是警局发的通知,叫家属去给处理徐慎如的事。 徐慎如在这边已经没有了家属,自然只有偏劳王采荆这个做朋友的去给他了断余事。最后期限是在这一天上午十一点钟,王采荆前一晚上忙了太久,转眼已是后半夜了,他想起此事,这才赶忙爬上了床去睡。 王采荆平日里睡眠都极好,这夜却恍恍惚惚的,过了许久才睡着。睡着之后,居然还做了个梦,梦见了徐慎如。 这梦的内容很是离奇,大致去年是徐慎如他们胜了,终于成功建国,过后徐氏作为幕后功臣,写了一本回忆录说要出版,专门把草稿给他寄来,叫他帮忙作序。他王教授生平最不爱这些文债,但想想自己与徐慎如相交二十年,却是欠了不少钱债的,便难得没有拒绝,将草稿拿过来一看,便惊掉了手里的笔。 这本书的题目已经是个很放浪的、几近荤笑话的题目了,内容的第一篇则更不堪入目,居然写的徐慎如跟那位“金楼子”的床事。徐慎如的文笔不坏,说话讲故事又都很有独到的趣味,那堂而皇之、洋洋自得的情状从字里行间渗透出来,把王采荆又气又吓,登时醒了。 醒透了,他这才发觉这是个梦,吐出一口浊气,慢慢缓过劲来。他带着余困,闭着眼从床头柜上摸到手表举到面前:竟已是下午一点了。 外边天色大亮,太阳明晃晃地从薄薄的窗帘里**来,照着眼皮。王采荆噌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倒抽一口冷气。 他自言自语道:“完了,晚了。” 晚了,徐慎如的事还没有去处理,但惯例过期不候的,他现在去也无甚意义了。王采荆踩上鞋,愣愣地想了一会儿,便又把脚挪回了被窝。他躺回枕上,索性接着睡下去了。 萧令望也曾经梦到过徐慎如。 梦到得最频繁,是在他们分开的前几年。起初大抵是因为想念,而后辗转听闻徐慎如的死讯,但又不曾亲见过,就只剩下惘然。 惘然与悲痛是不全然一致的,这里边比之伤心,倒是愤懑不平更多,因他即使受了这样狠毒恶劣的放弃,也依然在他心里当徐慎如是极好的一个人,是一枝暗红的名花,或许就像他昔年送给徐慎如过的那一枝。 如今徐慎如不在人世了,萧令望追着攀折过的这一枝花变作了泥。 东风何其冷酷,雨打风吹去原是如此容易的,为什么这世间就不能多容留徐慎如一刻呢?萧令望有好一阵都是恍恍惚惚的,连自己也好像只剩了个魂魄,浮荡着。 他自己也感到闭门在家会越发郁悒,所以强逼着自己四处逛一逛。 这里地处极南,冬季比之嘉陵更要湿润,冷也冷不透彻,只绵绵密密地向人心里扑。萧令望在街灯的照耀下走着,看着周遭的人群,又到百货公司里去找有什么可买的,吃过了饭,就很习惯地去看看有什么新鲜的衣裳。 这都是跟徐慎如在一起的时候养成的习惯。 因为徐慎如自己很懒,衣服不管是买还是订做的都是差不多的色调和款式,所以萧令望最喜欢买衣服和饰品给他,让他换别的样式。徐慎如很能穿出衣服的优点,萧令望便拿他当衣服架子、饰品盒子,变相弥补自己久穿制服的遗憾,觉得很有趣。 可惜如今再在橱窗里见到什么,却都没有人来试给他看了。 他默然片刻,仍然叫店员把围巾包装好了,买下拎在手里,这才慢慢地沿着楼梯走了下去。徐慎如不在他身边,他的围巾注定无处递送,那条围巾的颜色和触感都非常柔和,他猜想徐慎如一定会喜欢——徐慎如喜欢温软的东西。 他能想象出徐慎如拿着它的样子,但是徐慎如已经不在这个世上。萧令望眨了眨眼,不是第一次地想,那么徐慎如决定要死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的? 在平京的初秋里,他是穿的长衫还是西服? 也或者根本什么都不穿,跟有时候一样,赤条条地钻进被窝里。萧令望以前喜欢提前躺进被窝里,让徐慎如脱光了再进来,就可以很方便把他拖进怀里,随便地动动手脚,摸一摸。不过徐慎如不会这样疯癫,赤裸着去死罢?那么他会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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