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如亦并不见高兴,只道:“君容先生此后,真是可以逍遥自在了。” 徐若云坦然地点头道:“我心里无愧也无事,自然可以逍遥自在。” 徐慎如听了,漠然地低笑一声:“无愧也无事,我看你是真的卑鄙无耻。” 徐若云道:“怎么卑鄙无耻?” 徐慎如轻声说道:“你做下的事,一件又一件,你却从来不用担任何干系,以前我那一次是,后来沈南月的事也是,如今又是这样。只要你没有亲自动刀动枪,你就是清清白白的。顾影自怜、孤芳自赏……你对着热汤照一照,是不是还很楚楚动人的?” 徐若云看着他,一言未答。 徐慎如停了一停,忽然说:“我真不想让你活着走出嘉陵城。” 徐若云闻言,平静地颔首道:“我并未以自己为正当,只是我再也不害怕做不正当的事了。你如果心不能平,大可以把这些事都公开出去,以前你的,沈南月的,还有现在的,将我绳之以法。你当年没有下得去手的事,如今能吗?不过就算你能,我也从来不怕一死。生不如死的日子我过了许多年,难道还会怕死吗?” 徐慎如闭了闭眼。他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很没有意思的,就又沉默了。服务生就在这时拿了酒来,他便只说:“那还是请君容先生赏光,我们喝酒罢。” 徐若云伸出手,把杯子了推过去。 走出饭店的时候,徐若云竟然是微醺的了。 其实没有喝多少,但他酒量不好,脚步都浮着,心情却很好,暂时把那些苦大仇深和前途未卜都丢到一边。夜间很是潮湿,他站在台阶上,竟忍不住伸手握了握空气,想把水雾捏在掌心似的,捏了好几次才走下门口的台阶。 却没看到自己家的车子和司机,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徐慎如发现了他的茫然,在身后故意笑问道:“君容先生要怎么回去呀?总不会还要我送罢?我可是不送的。” 徐若云摇了摇头,四处张望了一圈。就在他答话之前,有一辆车子在道边,很缓慢地停下了。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是他们两个都很熟悉的身影,徐若柏。 徐若柏快步走过来,一下把徐若云拉到了边上说:“大哥过来,跟我回家去。” 徐慎如一边系大衣扣子一边轻笑了一声:“都到这时候了,二哥还在怕我弄他回去,要找他的麻烦。我就有那么吓人,把你吓成这样?开着这么贵的车子,特地来扮演苦命鸳鸯。” 徐若柏尴尬地咳了一声:“你说什么,什么鸳鸯的。大哥还在呢。” 徐慎如转了个身,是要走的意思,临走补道:“君容先生的脸皮比你想得厚,想活命的愿望也比你想得强,他爱他自己爱得死去活来,所以不会轻易跳江,二哥大可以不担心的。毕竟君容先生是文人。文人嘛,谁还没个不要脸的时候?我回去还有东西要收拾,就不跟你们留了,再见罢。” 徐若柏看着他,又看了看徐若云,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没明白。他问徐若云:“你们还会说再见的?” 徐若云稍稍酒醒,看了徐若柏一眼,说道:“正是相信不会再见了,所以才肯客套这句再见的。你要是舍不得他,就追过去再补几句,我可以等你。” 徐若柏愣了愣,却没动弹,呆呆地看着徐慎如走远了,拉开车门坐进去,这时候才说:“就不了,也不知道应当说什么的。” 那辆车子开走时,恰好从他们两个面前路过,徐慎如从车窗里抬起头瞥了他们一眼,旋即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徐若云直到这时,才开口道:“我日后不会回平京去了,你这一阵就多来找我吧,不然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徐若柏吃惊道:“大哥要去哪里?” 徐若云说:“我到外国去。” 徐若柏愣了。 徐若云继续道:“我私自做了假的账户,污了你的名声,又害你替我同老四吵架,是很对不住你的,所以你如果不想来了,我觉得也很顺理成章。你怪我,我是没有办法的。” 徐若柏依然沉默着。 徐若云继续道:“出国这件事,没有提前对你说,是很对你不住。其实我早就想过,不过忽然出了这黄金案,就现在干脆决定了。我什么都没有,一生又实在不长,便不想全部困守在一个地方了,西洋究竟什么样,还是要自己看看才能算数的。” 徐若柏好像才听明白徐若云在说什么。他抓住了徐若云的手,问:“你喝多了?” 徐若云道:“没有,你听我说……你的家庭和事业都在这里,自然是要留下的,所以我就偷了这个懒,还都之后,老家的事,平京的事,都要拜托你了。” 徐若柏只说:“等等……你不要急,让我想一想。” 徐若云点了点头:“好,不急。” 这沉默便持续下去了。他站在夜风里,像等待审判一样心跳暗暗加速,最终却又复归平缓,仿佛是放空了、视死如归了。他说:“你若想好了,不必斟酌,直说就是可以的。” 徐若柏盯着他,盯了许久,终于很缓慢地、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时至今日,我除了和你一起,还能怎么样呢?” 今夜没有月色亦无江声,唯有嘉陵的冬雾笼罩着一对相依的秘密罪人。 徐若云牵住了自己弟弟的手,又一次攥了攥,说:“我总觉着这天气湿得能滴出水来,不信你伸手试一试。” 徐若柏轻笑了一声:“好。” 星期二那天,徐慎如简短地写了个稿子,很干脆地连国府和学校两边都一起辞了职。 话也无非是那些套话,但他去职之利落干脆,倒是令许多人都没有想到的,连李阜清和萧令闻他们两个都分别吃了一惊。 李阜清抱怨他没有提前说,这回继任的未必由得他,还不知道要怎么样;萧令闻倒是很高兴,因为徐慎如是早年那一拨留学生里的翘楚,难缠起来简直比李阜清还要难缠,和自己向来不是一路的,这回他走了,还可以稍稍安生两日。 不过这些弯弯绕绕,徐慎如至少现在懒得关心。议论是别人的事,他自己拎着个空箱子就到学校收拾东西去了。 中央大学因为徐慎如深陷黄金案的泥淖不能自拔,之前很是吵闹了一阵,连示威啦抗议啦什么的都有,他这样利落的辞职,正好被当做学界的胜利。继任的人选目前还没有,管事的顾春嘉是真正的学界中人,人品确乎无可置疑,不过,一想到日后顾春嘉要去教育部或者经济署研究拨款问题,还要亲自和周曦接洽,他就觉得不堪设想。 顾春嘉的狂傲跟周伯阳的矜傲,究竟谁更胜一筹?他一时还真难以得出结论。 徐慎如穿过傍晚很安谧的校园,忽然想起在平京初就职时,学潮过后空荡荡的操场和走廊。他在央大十年有余,终于和前任一样因故辞职,难免稍有些今昔之感。 他这天晚上去见了王采荆,蒋瑶山也在,他们三个许久不曾聚首了。蒋瑶山很严肃地问他黄金案,徐慎如扼要叙述了徐若云搞的这一出,蒋王两个听得吃惊,不知不觉,时间居然就已经晚了。 蒋瑶山作息规律,早早回家去睡,这便又剩下王采荆和徐慎如两个人在,王采荆问他:“你不是来收拾行李的吗?” 徐慎如道:“算了,明天罢,今天累了,不想动弹。” 王采荆便说:“那我可羡慕你,什么时候想不做事了就不做事,也不担心立刻就饿死。” 徐慎如不理他,忽想起他昨天才收到萧令望别后的第一封信,还没有回复,便跟王采荆要了纸笔来,说:“你明天不是要去邮局的?代我寄封信好不好?” 王采荆答应了,很好奇地问他:“是谁的信呀?” 徐慎如晃晃信封,王采荆瞥了一眼,笑道:“喔,是金楼子啊。” 徐慎如久不读古书,呆了一呆才想起来这是什么故事,不禁说道:“啊呀,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刻薄?” 王采荆嘿然一笑:“我妒忌你成双成对,自然就刻薄。” 徐慎如默然无以应。王采荆说得很直接,但他的终身大事至今无托确实是真,徐慎如此时没了别的事可关心,便忽然想起这个来,写信写了一段,停下来问道:“那你呢?你不去找一个伴么?” 王采荆道:“谈何容易。” 徐慎如笑:“只要是想,那就总会有的。不然我去给你做媒?总守着年少时候的梦幻过日子,又有什么趣味。” 王采荆思索片刻说:“还是算了吧?” 徐慎如回头看他:“真的算了?” 他点头:“是,真算了。” 徐慎如便也不再说了,拿起笔写信,慢慢地想些事情。他并不曾刻意矫饰,但萧令望却时常在信里抱怨他像朝雾一样模糊不清,这时常令他稍觉愧疚,觉得是自己怪异的性情让萧令望担忧了。 徐慎如在翌日离开嘉陵,走得很匆忙,也没拿什么东西。 到华阳去玩这件事他也就在离开办公室时被周曦问起过,此外无人知晓,所以也没有饯别宴。他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在初冬漠漠的朝雨里撑起伞,便遥遥地消失在王采荆的视线之外了。 汽车还没驶出多远,竟在道边被周曦拦下了。他换了一身没见过的新西装,裁剪得很合身,领带一丝不苟地打好了,很是精神。 徐慎如很好奇地招呼道:“伯阳先生拨冗枉驾,可有什么事?” 周曦温雅含笑地说道:“想起徐四先生说要出京,我便来这里等一等。” 徐慎如想起周曦对自己的矜傲,又想起徐若云说的割席,忽然觉得此人真是有趣,并不再生气,也不去刻薄他,只笑道:“停船暂借问,可惜伯阳并不与我同乡。伯阳先生在这里等我,是要送我的吗?” 周曦轻咳一声,避过了这句问话。 徐慎如起身要下车,周曦阻止了他,神情又恢复了一贯的端然:“不必了,我还有公事,久留不得。只是……” 徐慎如等着他说下去。周曦道:“只是虽然我对贵府的门风向有微词,却也没有想到君容先生会这般行事,徐四先生此番受过,不可谓不令人痛惜。” 痛惜之前还要先批评一番,这说话的路数也十分符合周曦的脾性。徐慎如闻言暗笑,平和地颔首答道:“这里到府上不近,多谢你来。至于我的事……毕竟世事难料嘛,遇上了,那也没什么办法不是?” 周曦很诚恳地说:“徐四先生急流勇退也是好的,过两年风波平息了,自会有再起之日,不要太挂心。你身体不好,休息一段也是好的。” 徐慎如哪里想过什么急流勇退、东山再起,不过是既被人编排得犯懒,又觉胜利不远,无甚么非要他才能做的事罢了。日后去哪里、做什么,他都没有想过,但周曦却以己度人地认为他心里全都盘算好了,因此才有那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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