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才坐了一小会儿,门就被推开了。是徐慎如。屋里没有第三个人,萧令望立刻觉得自己方才心里念叨的“狭路相逢”是念得太早了——方才只能叫惊鸿一瞥,现在才是狭路相逢。 惊鸿沉默地飞到了他身后,走到他身边。萧令望曾以为这重逢会平淡无奇,但眼下的每一分钟都在推翻这种设想。他异常紧张,连拿玻璃杯的手都是僵硬的,看着徐慎如慢慢走近,而徐慎如不发一言,只是也取了个玻璃杯,浅浅地倒了酒,到沙发另一边坐下,小口地抿着喝。 萧令望有些不知所措地向门口看,发现原本半掩的门已经被徐慎如关上了,可能还反锁着。在这人为制造的私密空间里,他起了身,拿着杯子走了过去,讷讷地说道:“原来徐校长也在这里。” 这不是个最礼貌的寒暄办法,不过萧令望没在意,想必徐慎如也不会管什么礼貌的。徐慎如被这么问了,举杯对他晃了晃,致意之后带点笑地答道:“是呀,想不到在这里碰上。萧二少爷,久违了。” 萧令望又接不下去话了。他只好又倒了一杯酒回来,举杯对徐慎如说:“我敬徐先生一杯,可以吗?” 徐慎如坐着,他现在站着,所以徐慎如只能抬起头看他。徐慎如这么看了,就觉得萧令望似乎比以前高了一点儿——可是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长高的?那么或许是成熟了。 他比以前黑了,胖瘦大概是没有太大变化,黑得匀称、细腻,并不显难看。而且,其实那也不是太黑,是沾了烟尘,又终于被从烟尘里淬炼出来的样子,只有一双眼睛还那么亮,乌漆漆的。 这是使徐慎如稍想落泪的乌漆漆,太黑了,太亮了,洁净而干脆,是最深情也最无情的那种。他跟萧令望对视了一会儿,便端起杯子,不慌不忙地喝尽了杯里的酒。 这是葡萄酒,琥珀色。徐慎如抿了抿唇,唇色是被酒润过的,看得萧令望心里一跳,听见他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路上方便么?” 就像问候一个出门旅行的朋友,再平淡不过。 萧令望怔住了。他可以说是昨天前天,反正徐慎如无法立刻调查他,再补一句“我回来匆忙,来不及拜访徐先生”,这些事就都能揭过了。 但话在喉咙里堵着,他却吐不出来,最终忐忑地坦白道:“正月初三,我回来的。” 而今天连元宵节都已经过了。徐慎如低下头,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失落。他说:“好,回来就好,我知道了。” 萧令望没问他知道了什么,徐慎如也没加以解释。两人各自坐下,谁也没走,就这么默默无语地共处一室。这次他们坐的是同一张沙发,挨得很近,萧令望都怕徐慎如听见他心脏在怦怦地跳。这是毫无来由的……是因为羞愧吗?他不知道。 徐慎如倒了第二杯酒,小口喝干的姿态仍很沉静,思绪却早乱了,乱得心悸,连眼前都一阵阵发晕,几乎沁出冷汗。 他本能地朝口袋里伸手,摸出前日剩下的几支女士烟想要粉饰太平,边擦火柴边问萧令望:“在外边怎么样,日子好过吗?新鲜见闻有没有?” 但是他的手指一直在抖,这太平确乎粉饰不下去,火柴连擦了三次也没划着,被萧令望劈手夺了。徐慎如以为他要帮忙,谁料他连薄荷烟跟火柴都拿走了。 徐慎如莫名奇妙地问他:“你干什么?” 萧令望没答话,专注地盯着手里的东西看,很好奇地。徐慎如忽然知道了他大约是想起了租界里的白粉一类,噗嗤笑了,说:“行了,你想什么呢?给我罢。” 萧令望松手递给他。这回他把火柴划着了,垂下眼睫,慢慢说道:“你回来有一阵了,也懒得告诉我。” 这“懒得”两个字很是精确,萧令望没法反驳,只是试图辩解。但徐慎如没有听他辩解或者追问缘故的意图,他往沙发角落里靠了点,环顾四周,见到角落有一架钢琴,便说道:“我记得你会弹琴的。弹个曲子来听?” 这种态度真是不算礼貌。哪有央人弹琴不说个“请”字的?不容推却似的,未免看轻了人也看轻了艺术。 萧令望是想拒绝的。但他拒绝不了,他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徐慎如对他说的话还有鬼魅般的效用,使他接下来居然只问:“要弹什么?” 徐慎如手里拈着那纤长的、淡绿色的纸烟,手腕从袖口露出来,是病态的消瘦。烟灰摇摇欲坠地悬着,四只眼睛都盯着它,像它是什么象征与倒计时,萧令望盯了片刻又转眸打量对方,惊觉徐慎如整个人几乎憔悴成了一张纸片。倒不一定是外貌如何不堪,实际也没有,但病态从神情甚至魂魄里流溢出来,使他像被轻轻一吹就要飘散。 最终,那一段烟灰掉下去了。徐慎如就说:“我不懂音乐,你想弹什么,就是什么。” 萧令望本来没想弹琴,他差点说“我想的是不弹”,但没说,乖顺地在琴凳前坐下了。最后他选了个很简单的曲子,是个西洋民歌,也正好是他在云间看的一部外国电影的插曲。 曲调并不复杂,徐慎如也知道,坐在一边听着旋律,默默地出起了神。 但一曲未毕,就有人敲门了。门果然被徐慎如反锁了,推不开,萧令望听见朋友在外头边敲门边问:“子璋,你在里边吗?” 曲子骤然停了。萧令望回头歉然地笑道:“有人来了……” 徐慎如点点头。他要走,又停下脚步问萧令望:“这个曲子我知道的。‘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你这是在向我提问吗?” 萧令望没能立刻回答。他本是弹给自己的,问也是问自己,没想到徐慎如听过,更没想到徐慎如看过那电影,一时竟呆住了,良久才说:“不,我只是最近很喜欢这一首。” 徐慎如便道:“好。你朋友还在外面,我就不多耽误了。” 他好像思索了片刻,又说:“不过我很好奇你在外头的见闻,也还有别的事情想请教,明天是星期日,不知道萧二少爷有空否?”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笑了,补充道:“还是跟你的朋友一样,叫你‘子璋’,听着比较顺耳?” 萧令望答道:“徐校长若是觉得顺,‘子璋’也没有什么不好。” 徐慎如“嗯”了一声。他先走到了门口,慢慢把门锁拧开,在开门之前,故意又回头看了萧令望一眼。 萧令望说:“我住在林北街7号。” 徐慎如下楼继续去跟人吃饭,与此同时萧令望从后门开溜,跟新朋友去江边吹风。 这天候没有空袭,安宁难得,夜色真美,明月就像明灯——虽然天气阴,但总能透出点亮,而那点想象中的亮光,就纯洁无私地照在江边两个年轻人的身上。 天冷得很,但萧令望不怕冷。他把手勇敢地伸在外面,骑上单车,一边骑一边哼歌,一不小心溜出来的就还是方才那一首,突然愣了愣,想起徐慎如明天要来家里找他的事:他明天本来另有约的。 上午是他新侄子的满月宴,中午要见朋友,下午则跟萧令珈约了逛街。他有这么多事要做,但在那小客厅里,徐慎如问他星期日有没有空,他居然不假思索,只想答应,这是何等的不公?这样一想,他立刻就觉得意难平。 更让萧令望意难平的是,徐慎如翌日让他空等了一个白天。 到了晚饭后,徐慎如还是没有来,他忍不住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本人,徐慎如刚“喂”了一声,就听到萧令望在对面温文尔雅地问他:“徐先生贵人多忘事,是不是把昨天随口说的事情都忘啦?” 之所以上来就这样质问,概因就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萧令望忽地顿悟了另一件事:徐慎如不来便不来,他不打电话过来解释,自己却巴巴地打电话去问,这不就已经证明了是谁更想要见面了么?真是鲁莽之举。 徐慎如握着话筒,沉默片刻才说道:“我……” 这种迟疑实在太惹人怀疑了,像编制谎言的过程中因为漏洞而生的停顿,但真相本来也很像借口:他昨晚心神难定,回去便发起了烧,头疼得辗转不安,到天亮才起来吃药睡下,一时过量,醒时便已是薄暮了。 他不想说出来,正在思索着,萧令望心情不佳,已经冷冷地在那头说道:“徐先生忘了也没有什么,我不是兴师问罪的,只是确认一声,好安排自己的事。” 徐慎如本要说别的,一闻此话,索性故意笑笑:“是呀,我不小心给忘了。” 萧令望能听出那故意,但徐慎如不说明白,他也就乐得装傻,干巴巴地答道:“哦,忘了。” 徐慎如说:“不过我现在想起来了。” 萧令望问他:“所以呢?” 徐慎如道:“你晚上大概也没有事了罢?” 萧令望抬高了声音:“晚上是没有……我推了一整天的约!” 徐慎如捏紧了话筒:“那我二十分钟就出门,一会儿就到你那里。” 前五分钟,他爬下床拉开衣柜,翻出干净的衬衫和毛衣穿在身上,围巾和外套搁在一边。后五分钟梳头洗脸,房间里灯光很亮,黄黄的,他看了看镜子的自己。那是一张面无人色的脸,他犹豫着拉开洗手台下的抽屉——这里面放着徐若霜留下的化妆品。 后来徐静川图新鲜也买过一些,但她对此道殊无兴致,那些东西都闲置了。 这女孩子今年不过十五岁,但跟徐慎如一样上学过早,竟已快要高中毕业了。她长得很高,也漂亮,继承了徐慎如和沈南月两人相貌的优点,不过素来懒得认真打扮,所以倒并不是同学里最抢眼的那个。 徐慎如看着这些东西,认真地打算起来,想在去见萧令望之前修饰一下自己。他并不同多数男子一样以修饰为耻,甚至在化妆这件事上有些粗浅的技巧——至少自谓是比画偏了眉毛还不自知、最后被蒋维嘉带着去洗脸重妆的徐静川要高明一点。 高明不到哪里,但糊弄一下萧令望,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折腾了半天,弄好了,只还剩最后一点工序,连着拧开了两只唇膏。一只是浓烈的艳红,一看即知是他姐姐喜欢的,另一只柔和鲜嫩,大约是徐静川拿过来的。 这两只一齐摆在面前,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骤然丧失了兴致。这姿态像久不承恩之后心怀怨怼却还要故作贤淑的宫人,太可笑了。他糊弄萧令望做什么呢?显出一副光鲜模样自矜,又是为了什么呢?面子廉价,他突然连遮掩都懒得,心想倒不如坦荡一点,就用憔悴的病容去乞怜。 他很平静地任凭“乞怜”这两个字在心头滚动过去。当然他也清楚,怜悯是乞求不来的。能乞来的怜悯都早就在心里扎根了,倘若萧令望真已全然无情,那么他越是软弱,就越会被厌恶。他想起以前听过的、旁人用来形容已分手情人的话:“像发霉的粽子一样,白花花黏糊糊的,沾在手上都嫌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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