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亲爱的哥哥。找找我在哪里……” 阿尔弗雷德抱着菲利普,神情严肃。菲利普懵懂地睁着浅色的眼睛,嘟着嘴巴。“你的确不该年纪轻轻蓄须,”菲利普抽出那张照片,“这让你看起来足足有四十岁。” “好处是,当我四十岁时,还是这幅样子。” 当医生宣布阿尔弗雷德可以自由行动时,已是两个月之后。阿尔弗雷德去了老房子,近二十年他都未曾踏足金顿宫一步。房间中的陈设保持了过去的模样,他走上二楼,站在卧室前,仿佛推开门就能看到君特靠在窗边,侧脸望向杂草丛生的草坪。 他会转过头来,笑着打招呼。 “阿尔菲,唉,阿尔菲。” 书房里的沙盘,有几枚小红旗歪倒了。阿尔弗雷德扶正旗子,拿起一个锡兵把玩。书架上搁着一台相机,他忽然想起,曾经用它给君特拍过照片。 “还能冲洗出来吗?” 侍从官将相机取走,送去一家胶卷公司。技术人员遗憾地失败了,阿尔弗雷德在灯下,借着灯光,能看到胶片上小小的人影。君特,看不清五官,他穿着一件过大的衣服,盘腿坐在椅子上。拍照,他拍完照片,让君特为他系衣带。君特打趣他,“你干嘛不自己动手?” “因为……”阿尔弗雷德用指尖触碰那个人影,“我希望你帮我做。” 泛黄的回忆像浸泡在水里,一点点变得鲜活。他想起君特折叠白纸,制作简易扑克牌;他想起君特和护士打牌,眉飞色舞地收起一大堆“纸币”;君特不爱吃甜食,将三明治分享给他;他们在湖边散步,君特抱怨过于勤奋的园丁消灭了睡莲的花苞……他记起树林,鸟儿在树木间飞翔,君特眯着眼睛寻找鸟巢,捡拾干瘪的蘑菇;他的脚步总是很轻盈,金褐色的头发披在颈后…… 君特说,“可以给我剪头发吗?” 他怎么回答的?可以,还是不可以?大概是拒绝了,君特起初坚持自杀,把牙刷捅进喉咙,抢夺卫兵的配枪。马克西米安三世命令他“好好活下去”,君特发誓他会遵守约定,可为什么,为什么他却早早便离开了呢。 初秋,阿尔弗雷德第二次到访萨克森。这次他以私人名义出访,并非公开访问。萨克森方面很为难:一个身份敏感的国家元首,刚刚闹出一场风波。不过最后冯·哈姆勉强答应了,军队和护卫将阿尔弗雷德护送上了火车,他没在施普雷多作停留。 伦茨堡省位于萨克森西北部,施伟德内克镇则在这个边疆省最外端,毗邻北海。澎湃的海风常年吹拂过,海鸟盘旋,小镇石子铺就的街道平整干净,每栋房子都有大大的屋檐。镇外山丘低缓,荒草萋萋,尖顶教堂的钟不时发出洪亮的轰鸣。 维尔茨伯格一家住在海边的一个矮坡上,坡下是一大片菜园,载满了菜苗。篱笆整整齐齐地排列,将菜园分割成大小相当的方块。房子的主人对大人物的到访十分抵触,尤其保卫安全的卫兵站在篱笆外,赫尔伯特大声地自言自语,“行行好!好不容易出了太阳!” 海伦娜抿着嘴唇,“请”阿尔弗雷德进屋。“不用换鞋了。”她说,似乎下一秒就要把邻国的国王扫地出门。大窗户让客厅采光良好,阿尔弗雷德踩到木地板上,听到“咯吱”响了一声。 “真抱歉,我们家的地板需要修一修了。”一个年轻女孩说,浅金色头发编成两个辫子披在脑后,“您喜欢喝茶?还是咖啡?” “我们家不是没茶叶了吗?”赫尔伯特说。 洛林坐在大大的木头桌子前,面前摆着一个竹篮,他好像在帮海伦娜缠毛线球。女孩端来了茶,泡得很浓。阿尔弗雷德说,“谢谢——你是贝丝吧?” “哦,是的,陛下,我是贝丝。”女孩笑起来,“洛林是我的弟弟,我还有个妹妹丽莎。丽莎在伦茨堡念书,真遗憾,她得准备一个重要的考试,因此不能回家来。” 赫尔伯特坐下了,用不高兴的眼神上下打量阿尔弗雷德的茶杯。贝丝又端来面包篮和几碟甜食,她说这是特意做的,作为萨克森人,他们没有吃下午茶的习惯。 “你得谢谢这位陛下,”赫尔伯特说,“他给你弄来了奶粉,你才没饿死。” 贝丝说,“哦,是的,我知道。”她也坐下了,喝一杯咖啡,“小时候的事我差不多忘光了,不过我还记得模糊的……碎片。我记得也是这样的天气,风呼呼地吹。君特抱着我坐在那里——那块草坪上,我坐在他怀里。” 她指向篱笆外,“是那里。他喜欢坐在那晒太阳。我记不清他的样子,可我记得他身上被太阳烘晒过的气味,像炒过的面粉……我的意思是,香喷喷的。” 洛林缠绕毛线球,似乎对谈话不感兴趣。阿尔弗雷德看着那块草地,坐在那里,能看到坡下的小路和菜园。“你不去上学吗?”他问贝丝。 贝丝微笑,“我已经高中毕业了。我得打理家务,家里的事情需要有人管理。” 海伦娜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您想知道什么?” “我想来看看他住的地方。”阿尔弗雷德说,“见见他的家人。” “真可惜,君特死了。”她说。 “我知道。” “他死去了,死得毫无意义。” 海伦娜坐在阳光下,如同一尊雕像:“他死得完全没有价值,没有。他从来都不肯听我的话。我让他别沉湎于幻想,少听父亲的英雄故事。我父亲一辈子都想飞出去,离开这个荒凉的海边。君特受了他的影响,很坏的、很深的影响。他不该听我父亲的。我担心他走父亲的老路,结果——结果没有区别。” “他不该去当兵,那个该死的国王在利用他。他对君特很糟糕,君特却拿他当神一样崇拜。没办法,萨克森人就把国王当成神灵。他信了那套胡说八道的‘传统’,马克西米安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我骂了他那么多次,他总是道歉,然后继续去战场送命。” “看,最后他把命送掉了。”海伦娜的皱纹抖动了一下,“马克西米安在新大陆花天酒地,八成早就把他最忠诚的仆人忘光了。” “要是听我的,君特肯定还活着。我的弟弟,”她也望向那块小小的草坪,“他是个傻子。不过,临死前,他说,他不后悔。我相信他说了实话。他没有遗憾地去见上帝了,或者用他的话说,他没有遗憾地去下地狱了。”
第58章 五十八 君特住在阁楼。说是房间,其实更像一个储物室。阿尔弗雷德不得不低下头,免得撞上房梁。那是一根古老的木头,油光发亮,挂着几枚铁钩。一枚铁钩挂着一个竹篮。 阿尔弗雷德替海伦娜取下竹篮,她看了下篮子,掀起上面的手帕,“喏,他编的,差劲的手艺。”几条歪歪扭扭的花边,还有一条衣领似的东西。“笨得要命。” “他从小就喜欢待在阁楼,他觉得这里隐蔽,是全家最安全的地方。小时候有段时间,他躲在窗台后,朝路过的人和狗砸小石子。房檐和花盆遮住了他,他的恶作剧总能得逞。坏孩子,我骂他,坏孩子,他说,‘对不起。’然后继续偷偷攒石子。石子是他从海边捡的。” 窗台下,书桌旁的角落有一个玻璃瓶,装了半瓶小小的鹅卵石。老式书桌有一只大大的抽屉,阿尔弗雷德抚摸书桌圆润的棱角,“他没有写什么东西吗?” “没有。那些人总来问,‘君特有没有留下回忆录?’没有。‘信件呢?’没有。‘日记?’没有。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半个字也没有。他带回来的几个本子也被他烧掉了,他说那都是‘杀人记录簿’。” 阿尔弗雷德想象君特坐在这张书桌前,借着阳光编织毛线。毛线球剩下小半个,白色的,蓝色的,露出一小截细细的线头。低矮的小床铺着干净的蓝灰色床单,海伦娜抚平几条浅浅的折痕,“这是他从军队带回来的,他管这个叫‘军需用品’。” “当兵真好。记得他头一次从军校回来过暑假,趾高气扬,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我简直吓坏了,让他把衣服换掉。他不肯。他给我看他的衬衫、袜子和鞋,‘连鞋带都不花钱。’他说,‘能省下一大笔钱。’” “他省下了一大笔钱给我盖房子,结果,为了这些钱,他把命丢掉了。”海伦娜从枕头下取出一条毯子,“他的……他的毯子,他走到哪都爱带着这条毯子。这是父亲送给他的礼物,他躺在上面才能安心入睡。” “他最后也是躺在……”阿尔弗雷德问。 海伦娜抱着毯子,“我本来想把毯子带给他,他不肯。毯子另有用途。”她踟蹰地看着阿尔弗雷德,“你要休息一会儿吗?” 阿尔弗雷德说,“好。” 他躺下了,蜷在小小的床上。海伦娜将毯子披在他身上,然后关上了门。灰尘在午后的阳光中飞舞,他抓住毯子盖住脸,洗涤剂淡淡的人造香气,没有残存一丝四时花馥郁的芬芳。 希望破灭了。假如君特还活着——他也清楚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妄想。求求你,他攥紧毯子祈祷,求求你,求求你来见我。但君特没有出现,他不可能出现在干燥的空气中,哪怕幻影。四周安静极了,卫兵确保没有人会经过这片区域。海浪拍击岩石,教堂的钟响了,“当——当——”海鸟嘹亮的鸣叫划过屋顶。阳光下,野草随风摇摆。小路绵延,土坡中央,巨大的橡树枝叶繁茂。一个人坐在低垂的树枝上,两条腿晃来晃去。 “阿尔菲,唉,阿尔菲。” 阿尔弗雷德眼角渗出泪水,他听到有人步履轻快地跑上楼,很快,门被打开了。 “哦——我该敲敲门的。”洛林的声音响起。 “您起床了吗?”他装模作样地问候,“海伦娜请您起身,移步楼下进晚膳。” 阿尔弗雷德睁开眼睛,洛林靠在门边,夕阳晕染开来,不远处的海面,红色的波光浅浅动荡。 “注意——您——尊贵的——脑袋——” “我会注意的,谢谢,孩子。” “我不是孩子。”洛林说,转身跑下楼梯。 看得出,贝丝尽力了。晚餐提供了几种香肠——烤的、水煮的、煎过的,以及数种面包,土豆泥,蔬菜沙拉,甚至一碗不算地道的贝贾诺番茄浓汤。“萨克森人的晚餐一般很简单,我们习惯晚上吃冷食。”她解释,“我的手艺……真是抱歉,我们镇也没像样的饭馆,要想吃点好东西得坐车去城里……” 洛林撇了撇嘴,默不作声地吃他的那份。他用面包加香肠,吃得很香。阿尔弗雷德喝了一小口苹果汁,洛林嘀咕,“没下毒。” “很美味。”阿尔弗雷德评价,他的眼睛还红肿着。 “君特喜欢烤香肠。”海伦娜说,“他讨厌冷香肠,特别是军队提供的那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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