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六十 下雨了。风推着暗黄的云块,飞速掠过天空。雨丝突然紧密。门突然打开了,有人跑进来,湿哒哒地在地板上留下水痕。“雨下大了。”那人说,站在客厅中央,用夹克蒙着脑袋,“怎么办?今天没有海鲜汤喝了。” “无所谓。”他说,“我们可以吃别的。” “我让你多买些番茄……”半真半假的抱怨,“你不听我的。唉!我要弄点番茄种子,等天晴了就种几颗小苗。你干嘛不起床?” “是你起太早了。” “我得去学校,老师训了我一顿……” “明天我去修玻璃窗。” “阿尔菲,唉,阿尔菲——” 阿尔弗雷德听见脚步声和窃窃私语,他闭着眼睛,梦境浮动,他想伸手抓住那个影子。 “我今天去,怎么样?” “不,不,我和老师商量了,明天吧。你答应我,明天一定去。” “我发誓。” 影子站在黎明的窗前,白色的晨光洒满窗户,太阳出来了,穿过动荡的地平线。 “……回来。” 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山坡下的菜园中,洛林追着一群鹅跑来跑去。阿尔弗雷德收回视线,享用简单的早餐。不多时,那年轻人冲进客厅,连鞋子也没换,“——哦!我抓住了它们,但是——” 他歪头盯着阿尔弗雷德,“他怎么还留在家里?” 赫尔伯特抽一根烟,“你吃饭了吗?” 洛林说,“吃了。”说完就要出门。海伦娜叫住他,“等等。” “我得去干活。” “今天有的是活儿给你干——你陪国王陛下去山上转转。” “去看风景?咱们这可没像样的风景。” “快去。”海伦娜推过一只杯子,“把这杯咖啡喝了。” 阿尔弗雷德走在山路上。缓坡低矮,长长的土路两边生长着茂盛的杂草。几群羊在埋头苦吃,牧羊犬跑前跑后,见到陌生人,警惕地吠叫。 洛林停下脚步,朝后张望。一队士兵排在路中央,远远跟在二人身后。他用手在眼前比划一阵,嘴唇动了动,“啪——” “现在不用这么原始的测量方法了。”阿尔弗雷德说,“战争末期就出现了精确的定位瞄准装置。你几何学得好么?” “比你强。”洛林傲慢地说。 “我不怎么喜欢几何,我们家人都不擅长数学。小阿尔菲……我指的是我的侄子,他成天为了数学头疼。刚上学的时候,他会为了算数哭鼻子。” “所以?他能念大学是托了头衔的福吧?我们这种穷小子可没那福气。” 洛林捡了一根草梗捏在手中,继续朝山顶走去。阿尔弗雷德说,“我跟你祖母——海伦娜——商量过,我希望你还是念完大学。如果你不愿回施普雷,可以来安格利亚。” 年轻人咧开嘴角,“开什么玩笑。” “不是开玩笑。来安格利亚,我做担保人。你喜欢念什么专业?你在施普雷大学修法律,到安格利亚继续读法律也不错。以后做律师,或者进入政府部门——” “天哪,”洛林嘲讽的微笑消失了,“你在对我指手画脚吗,尊贵的陛下?” 阿尔弗雷德看着那双蓝灰色的眼睛,“这只是我个人的愿望,孩子。” “少来这套。真恶心,一个吸血阶层的头子,好像多了不起似的!我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一辈子做个忙忙碌碌的农夫。我喜欢种圆白菜!” 洛林气愤地瞪着眼睛,“你这个——” 阿尔弗雷德突然笑起来,这让那年轻人顿时陷入迷惑。“我是认真的,”他说,“萨克森人最喜欢的蔬菜就是圆白菜。海边住着也挺舒适,我知道一个钓鱼的好地方……” “你喜欢钓鱼?” 洛林更惊慌了,“我为什么不能喜欢钓鱼?” “我也喜欢钓鱼,亲爱的。”阿尔弗雷德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拍了拍洛林的肩膀。青年的身体比看上去结实,“我也好,君特也好,我们都只念了军校。我想他会盼望看到你拿大学毕业文凭的……回学校去吧。” 洛林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加快脚步。阿尔弗雷德尽力跟随,可没过多久,他便气喘吁吁,停在路边,抚了抚胸口。 灰色的鸟儿在草丛漫步,山谷寂静,连羊群也没了踪影。洛林轻快地走了回来,“抱歉,我忘记了,元帅大人肯定是坐在车里的,不用费力走路;或者骑着高头大马,对士兵高喊‘快点快点’——” “我不否认,在前线时我有三辆车。” “真——奢——侈——” “第一辆遭遇了地雷;第二辆么,空袭连车带司机炸得粉碎;至于第三辆……” 阿尔弗雷德伸手,“给我水。” 洛林悻悻,“我不是你的仆人或副官,阁下。” “我当然知道。”阿尔弗雷德接过水瓶,“第三辆车送给我的老部下了,他喜欢那辆车,要留着做纪念。我猜,那辆车正在他的车库里。”他喝了几口水,“听我说——” “也许我要去参军。” “不,不,千万别。” “为什么?”洛林抬起眉毛,“顶着‘维尔茨伯格’的姓氏,不当兵真是说不过去。” “君特肯定不愿意看到你入伍。” “说的好像你很了解他似的。” 阿尔弗雷德笑了笑,“我不敢说我百分百了解他。” 洛林冷笑,“你是他的敌人。” “有时,不管你信不信,敌人互相了解胜过朋友。”阿尔弗雷德找到一块石头坐下,“来,我们聊聊。” “我很忙,陪你散完步,我还得去给圆白菜浇水,得喂鹅,得去镇上取信。” “今天邮局关门。” “胡说八道!又不是礼拜天——” “坐下,坐下,孩子。” 洛林坐下了,伸长两条腿。阿尔弗雷德全神贯注地望着他,他的孩子,一个蓝灰色眼睛的、年轻的自己。他试图在洛林脸上找到更多君特的痕迹,洛林扭过脸,“我不会去安格利亚的。” “你去过吗?” “没去过!以后也不会去。” “为什么?” “安格利亚是萨克森的敌人。” “战争早在二十年前就结束了,阿尔菲。” “阿尔菲”这个称呼仿佛点燃了洛林,他一下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不许、不许你用那个名字叫我!你这个——你这个——” 他从小就知道。海伦娜说。无论如何遮掩,洛林似乎自幼就明白他与“孪生妹妹”的不同。他经常跑到阁楼躲藏,躺在小床上。“我们尽力了,”海伦娜无奈,“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发现了。” “君特是个可悲的可怜虫。”洛林咬牙切齿,“孤零零地死掉,没人在意他。” 阿尔弗雷德摇摇头,“不,很多人爱他。” “没人爱他,没人。”洛林暴躁地走来走去,“他太蠢了!” “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他如果足够聪明,就不会被你骗。” “我没骗过他。” “你在哪?”洛林停下,“当他死在阁楼上时,你在哪?” “我母亲把我软禁了。”阿尔弗雷德说,“在那之前我在萨克森受了重伤,差点没了命。等我醒过来,母亲告诉我,君特已经回国了……他抛弃了我。” “软禁,真是理由充分的借口。” “我想找他。” “瞎扯,你要是来找他——即便你被软禁了——如果——” “他不会死,是吗?” 阿尔弗雷德悲伤地注视着手指上的红水晶戒指,“对不起,我也后悔为什么没来找他。” 洛林也注意到那枚戒指,“战利品。” “不,戒指不是我的战利品,君特也不是。” “那他是什么?你的俘虏?” “他是我的敌人。”阿尔弗雷德抬起头,看向洛林,“同时,也是我的爱人。” 洛林继续向山顶走去,步履沉重。阿尔弗雷德走在后面。即将到达路的尽头,洛林说,“我可以杀了你,你的护卫离得太远了。” “杀了我也不会影响安格利亚。” “你是国王。” “我是吉祥物。” 洛林撇了撇嘴。山顶有一棵巨大的橡树,在秋天,依旧枝繁叶茂。 “我搞不清你们——你和君特——之间的事。我只知道,你们一个是傻子,一个是骗子。当傻子遇上骗子,砰的一声——”他坐在树下一块石头旁边,“你要喝水吗?” 他让阿尔弗雷德坐在石头的另一侧,“海伦娜,赫尔伯特和维罗娜,贝丝,大家对我很好。但我明白,我不是赫尔伯特的小孩。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海伦娜给了我这个。”他从衣领中掏出一根细细的金链,上面拴着一枚戒指,“她叮嘱我千万别弄丢了,说那是君特的遗物。” “我听着君特的故事长大。君特不听话,最后凄凉地死了。海伦娜经常告诫我,千万别搞得跟君特一样。我才不会,我又不是傻瓜。”洛林捏住戒指,“这上面有个徽章,起初我以为是君特缴获的战利品。后来,到施普雷读大学后,偶然我在图书馆找到一本讲徽章的书,书里有这枚戒指的照片,不清楚,所以作者将徽章画了下来。” “居然是安格利亚王室的徽章,这枚戒指是什么家族戒指,看在上帝的份上。”年轻人不悦地皱起眉头,“我干嘛要戴着这玩意儿?海伦娜骂了我一顿,让我戴着。不过既然是君特留给我的纪念,我也总不能把它买了换钱。”他将戒指举起,“是你给他的?还是他抢来的?” “我和他交换了戒指。”阿尔弗雷德抬起手,“这是他的。” “交换戒指,你们——”洛林指了指阿尔弗雷德,然后摸了一下那块石头,“你们订婚了?交换戒指就算订婚了,对吧?” “在我心里,这相当于结婚。” “哈,结婚。” 洛林笑了,“要是你们结婚了,那我就不是私生子了。真可惜。” 他低头抚摸石头,椭圆形的石头静静靠着粗壮的树根,“你说是不是?” “君特临死前留下遗嘱,让海伦娜照顾我长大。我翻找过阁楼的每一个角落,君特没有写下只言片语。他从未提起过你……说不定他把你忘光了。你知道的吧?他其实差不多相当于疯了,幻听,总听到有人在惨叫……” “我希望他活着,哪怕仅仅多活几年,等我有记忆之后再死掉。”洛林的手指停在石头的一处小小凹陷处,“海伦娜记得他,赫尔伯特记得他……连贝丝也模模糊糊记得他,我却没有半点关于他的记忆。我多想让他抱抱我,抱抱我。小孩子都会这样想,嗯,对吧?” 他哽咽了,阿尔弗雷德握住他的手。洛林很快打起精神,“差劲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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