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下,虐俘是可以容忍的吗?” 君特灰蓝的眼睛闪了闪,“我请你来,不是为了辩论冯·阿尔滕堡的对错。” “这涉及到道德的底线。”阿尔弗雷德感觉血液一点一滴凝聚,“我以为你起码会公正地对待作证。” “公正?世上有绝对的公正吗?” “你——” “你不会是刚刚发现我们是敌人吧?我不是一直在提醒你吗?” “君特!” “好啦,阿尔菲……阿尔弗雷德,我们不要再争辩了,行不行?”君特垂下头,把过长的头发推到耳后,“我让你失望了,很抱歉。不过我不是为了请求你的原谅才打电话的。” 阿尔弗雷德转过视线,死死盯着一丛黄水仙。娇艳的黄色花朵在风中摇曳,“为什么不治疗了?” “斯托克医生告诉你了?哈哈。” “为什么?” “我不想打针了,很疼。” “请说明你的理由。”阿尔弗雷德胸口一起一伏,他是该随身带面镜子观察表情,此刻,他的表情一定十分狰狞,弟弟妹妹们常指责他生气的时候“特别可怕”。君特不畏惧他的怒火,他们是敌人,在君特眼中,他究竟是怎样的形象呢…… “你觉得我是个傻瓜么?” “不。”君特搓搓手指,他依然没有佩戴马克西米安赠送的手表,“你很好。” “你就是觉得我是个傻瓜。” “你的确没在战场上赢过我,然而这不代表我会轻视你。你是我最重视的敌人,”他挂着一抹微笑,也望向那丛黄水仙,“我不愿再谈战争中的事了,真对不起。” “我到安格利亚来之后,你经常来探望我,陪我打牌、聊天,帮了我许多忙,尤其是海伦娜一家及时得到了救济,我对此无比感激。你慷慨、仁慈、心地善良……讲话很有趣。” “所以?”阿尔弗雷德尖锐地说,“你终于打算报答我了?” “唉,可惜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君特张开双臂,摆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我只是想,你以后恐怕不会再来医院啦,我上一次却没有认真与你道别——” “我没说不会再来,我这段时间很忙。”阿尔弗雷德生硬地说,“一大堆文书工作。” “是嘛。”君特调整姿势,“其实,不来也没关系。” 他不会再去医院了吗?在深夜朦胧的思绪中,有那么几次,阿尔弗雷德沮丧地选择了放弃。太幼稚了,为了这种事……可“这种事”又像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可笑的是,君特确实不停地提醒他,他们身份天差地别,王储和战俘,殊死战斗过的敌人…… “起初我便反对斯托克医生的治疗计划。最便捷的办法是做手术,切除腺体,一劳永逸。医生认为那过于残忍了……残忍吗?未必。我不需要腺体,况且是萎缩的腺体,留着徒然无用。米克最开始也强烈反对手术方案,他下令逼迫那些可怜的大夫。是我写信告诉他,我乐意做一个普通人,平静地度过余生。” 阿尔弗雷德的怒火湮灭了,“我、我会经常过来看你的。” 君特摇了摇头,“大可不必如此。阿尔菲,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不会因为你不来找我打牌就怨恨你的。” “和你打牌很愉快。”他拄着拐杖,往医院的方向走去。走到阿尔弗雷德的汽车前,他停下,拍了拍车身,“在长达二十年的军队生涯中,我学会了一个道理:每次道别都需要最郑重的态度。没跟你郑重的道别,这会让我感到遗憾。”君特伸出右手,握住阿尔弗雷德的手晃了晃。他指尖冰凉,掌心则是与之相反的湿热,“再见。”
第32章 一礼拜后,君特第三次出庭。阿尔弗雷德懒得看送来的庭审记录,不消说,君特肯定又在努力地为他的军官团前同僚们遮掩。他让副官弄了瓶波尔多红酒,躲在办公室自斟自酌。《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就在手边,他哼了一声,将书塞进了抽屉。 这一年的春天异常温暖。办公室外的花楸木枝头白花绽放,到了夏季,会结出满树酸涩的红色小浆果,引得鸟雀竞相啄食。阿尔弗雷德望着窗外发呆,一些不知名的鸟儿掠过树梢,还有几只活泼的蓝色山雀唧唧咕咕地落在电线上,不多时便飞走了。 “您在看什么?”威尔逊抱着几本书走进来,“天气好极了。” 书是阿尔弗雷德让他找的,都是关于萨克森历史和政治制度一类的著作。“你认识野鸽子吗?”他问副官,“一种鸟。” “斑鸠吗?的确很像鸽子。它们傻乎乎的,见了人也不动。”威尔逊比划,“大概这么大。” “我们这里没有?” “没见过。您想吃斑鸠肉?做下酒菜应该很合适。” “不吃。”阿尔弗雷德翻开《萨克森的精神与文化》,“我什么也吃不下。” 读书没多少意思。厚重的历史书和冗长复杂的句子让阿尔弗雷德昏昏欲睡。他干脆抱着书躺倒,才看了几页就眯起眼打盹。可睡又睡不着,枕头上似乎沾了许多细小的发丝。上午,斯托克通知他,君特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注射。提供的血液失去了用途,这让阿尔弗雷德不禁回忆起数次求婚被拒的心酸。 他抬起手,手指上的戒指似乎失去了光彩。 一枚送不出去的戒指…… 无用的东西。 阿尔弗雷德浅眠片刻,醒来时看了下时间,大约只睡了二十分钟。他抱着书又胡思乱想了一阵,报纸头版的君特苍白憔悴,穿着摘去领章和肩章的军服。失去了“元帅”的光环,军服也带上了黯然的痕迹。他叫秘书送一杯茶来,然后要她坐在打字机旁,由他口述,写了一份申请休假的报告。 第二天,从清早起就下起了绵绵春雨。雨幕一望无际,阿尔弗雷德摇下车窗,让湿润的风和雨丝扑入狭小的车厢。他喜欢泥土湿润的气味,苔藓在石头和树干上延伸,蜗牛探出触角。少年时他常常冒雨观察雨中的一切,故意藏起仆人的伞,看他们惊慌失措地跑过庭园。君特的房间没有开灯,昏暗中,他立在窗前,专心致志地眺望着深灰色的远方。 “早上好。”阿尔弗雷德打破了宁静,“你看到我进来了吧?” 君特转过身,“阿尔菲?” “我说过……我会再来的。”阿尔弗雷德要护士打开灯,白炽灯管嗡嗡震动,“我请了几天假。我不想批阅无聊的文件了,更讨厌开会。一开会就是几个钟头,官僚的争辩让我反胃。” 他轻车熟路地拉开椅子坐下,“我陪你打牌,你想打几局都可以。” 空气中残存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君特靠着窗台,像是没睡醒。“你能走过来吗?”阿尔弗雷德起身,上前拉住他的手。君特戴着马克西米安的手表,“你的拐杖呢?” “我可以走得慢一点。”君特说。 阿尔弗雷德无视了对方的挣扎,一手环抱住君特的肩膀,半搂半抱地将他“挟持”到桌前。桌上摆着一只竹篮,里头是毛线球和几条歪歪扭扭的毛线织品。“我失败了。”君特拿出一条,“最简单的花边我也做不好。” “编织本来就不简单。” “你学过编织?” “我会给我的妹妹编辫子。她小时候偶尔发脾气,不让保姆碰她的头发。我母亲是绝不会给孩子梳头发的,于是我就接手这项麻烦的工作,一边给她编头发,一边哄她。现在想想,她大概是想获得关注……我母亲同她的每一任伴侣都吵得不可开交。” 两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护士送来茶和甜点,但没人动那碟烤得很脆的甜饼干。雨声忽大忽小,阿尔弗雷德说,“你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么?” 他把车开了很远,开到一个无人的草甸下。栅栏掉了漆,下雨天,牧羊人没有放出羊群。连绵起伏的小山丘铺满新绿的嫩草,铅块似的云朵在浅灰的天空急速移动,被风拉扯出不同的形状。到处挂着亮晶晶的水珠,雨下得更大了。 “好不容易休假……”君特喃喃,“下雨天,如果可能的话,我选择睡觉。” “下雨天,我住的房间的外墙上会冒出许多蜗牛。” “能吃的蜗牛?” “我猜,不能吃。” 君特无声地笑了,“休假就该去休息。” “我正在休息。”阿尔弗雷德说。 他们一起欣赏如画的乡村雨景,谁也没出声破坏这份难得的静谧。过了许久,阿尔弗雷德才开口道,“你要喝茶吗?” “谢谢。”君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萨克森人发明了保温杯,士兵用这种杯子盛装茶水和咖啡。在战争中,保温杯是不错的战利品。阿尔弗雷德喝下了剩余的茶水,然后尽可能语气和缓地发问:“为什么拒绝治疗?” “我们讨论过了。” “你怕打针?” “打针非常痛。”君特认真地说,“长长的针尖插进身体……极为恐怖,不是吗?” “斯托克医生说能治愈你。” “哈哈。” 阿尔弗雷德对他无所谓的态度感到一丝恼火。冷静,他对自己说,“要是怕疼,我陪着你怎么样?你看着我的脸,我跟你聊天,你就不会注意到打针了。” “那是骗小孩子的办法。” “但是有效。” “对我是无效的。” 君特摸了摸鬓角,“总之,我害怕打针。医院的护士手法很狂野——唔,狂野。见到她们举着针管对准我,我感觉就像面临枪决一样。” 阿尔弗雷德被他的话逗笑了,“不错的笑话。” “你不必浪费休假的时间在我这里。”君特说,“去休息。” “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只有一遍?” “也许好几遍?” “阿尔菲,阿尔菲呀。” 又是一阵恼人的沉默。一只大鸟在雨中盘桓,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我有点生气。” “我知道你生气了。”君特微笑着。 “我也得承认,我身上有很多……不良习气。我的朋友奥尔文勋爵是头一个指出的,那时我们才十二三岁。他直言不讳地说,‘阿尔菲,你有个坏习惯。一旦你生气了,你就不理人。这可真讨厌!’我觉得他说的没道理,辩解道,‘我就是想静一静。’他说,‘静一静?假如不去找你低声下气地道歉,你就会越退越远,最后就是绝交!’为了不让我抓住机会,他率先声称同我断交了。” “是吗?这倒是个好办法。”君特说。 “再后来,我的一位……恋人……”阿尔弗雷德想抽根烟,但找遍全身的口袋也没有烟盒,“他也是一模一样的说辞。他哭着指责我的冷淡,然后离我而去。我惊呆了,老实说,我是认真与他交往的。” “哦?是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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