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就应该反问一句:不好意思,你哪位啊? 便利店离住院楼很近,唐蕴买了瓶冰水,一口气灌下大半瓶。 匡延赫也不知道在搞什么,一直没回消息。 担心自己现在上楼的话还会碰到沈记恩,唐蕴在楼下小公园待了一会儿,之后又换了一部电梯上楼,从反方向回到李有为的病房。 李有为的女儿李静芳已经回来了,正弯着腰给李有为擦拭手臂。 在表明身份后,李静芳给了唐蕴一个并不愉悦的撇嘴,显然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 她旁若无人地把唐蕴晾在一边,继续给李有为擦另外一只手,一边擦,嘴里向诵经一样小声念叨:“我知道你是想我妈了,想去陪她,但我还在呢,我还想给你养老送终,尽尽孝意,你不能不给我这个机会呀,对不对?阿清马上就要结婚了,女朋友漂亮得嘞,还没有机会带回家给你看……” 像是故意念给唐蕴听的,要加深他作为肇事者代理的负疚感。 但这种程度的伤害太低级了,如果是还在实习期的唐蕴可能还会不知所措地望向自己的师父,现在的他,已然成为当年的江峋。 唐蕴走到床边,很直接地说:“想要维持住您父亲的生命体征,想要他醒过来,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单靠您这样说几句话是没有用的。” 李静芳被噎了一下,沉默了。 唐蕴又接着说:“其实许董比谁都希望您父亲可以早日康复,今天我来,也是带着许多诚意来的,想跟您具体聊一聊赔偿金的事。” 在李静芳看来,这律师就是许董事长派出来的小弟,是电影里的反派马仔,绝对不是什么好人,说这些话,纯属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她嘲讽道:“带了多少诚意呢?” 唐蕴笑了笑:“您开个价。” 李静芳不舍得花钱请律师的,但她刚好认识一个从政法大学法学系退休的老教授,教授为人特别热情,一听说她父亲的事,立刻针对案情作出了分析。 建工集团董事长的身份十分特殊,能拿下来南城最新的高铁项目,多少沾点政府人脉,且不说这背后有没有利益牵扯,许董要是进了监狱,公司股票一定大跌,那高铁项目的施工进度多多少少也会受到影响,所以一定有人会出手相救。 在这个案件里,能证明许峰酒驾的人有很多,许峰的表弟,当晚急症室里闻到酒气的所有病人家属,医生,还有和许峰一起喝酒的人,但警方最终采纳了交警延迟了十个多小时的检测结果,这是相当不合理的。 是办案民警不负责还是高层施压?这点不得而知。 其次,交警出警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李有为的电动三轮车一直停靠在事故现场的路边,中间有没有人动过手脚,完全没法认定,原始现场已经遭到严重破坏,没有事故现场的照片也没有录像,那最后70%的责任认定是怎么来的呢? 按照教授的分析,许峰无证驾驶又喝了酒,再加上逃逸(顶包也是逃逸),就应该承担100%的责任。 “总之这中间问题太多,如果他们的人来找你们谈和解,先别同意,看到时候法院怎么判,要是他们敢随随便便把人放了,那你们就起诉到上级法院去,总有人能把这个案子彻查一遍的。”教授最后是这样跟李静芳说的。 李静芳对交通法也是一窍不通,但教授是文化人,对方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她让唐蕴拿着钱滚蛋,别再出现在这里了。 “和解是不可能和解的。”李静芳把擦完身子的毛巾丢进洗脸盆,愤然道,“要是现在躺在床上的是你的父亲,你会原谅肇事的人吗?我现在只恨不得躺在床上的人是他!” 唐蕴在这点上是没办法和李静芳共情的,他的父亲给过他什么呢?除了辱骂,打击,债务,还有终身不得考公的牵连责任,什么都没有。 他和他的父亲根本毫无情感可言,甚至到了厌恶的程度,死了倒是一了百了,省得他还要承担养老义务。 不过他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遇到不公的情况也会心软,会站到受害者的角度思考。 “案件审理是有时间规定的,我想用不了多久,法院就会下判决,或许像你们所期望的那样,许董去坐牢,但刑期不会超过三年,表现良好的话,可能还会提前释放。 法院判决和双方调解不一样,判决是死的,法官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一般不会太多。说句现实一点的吧,按照南城的行情,一个已经退休的,快要七十岁的农民,判赔金额不会超过八十万,绝大部分都是在三十万到六十万之间。 您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可以随便找个律师问问看,类似的案件法院判赔多少?” 唐蕴环顾这间私密性很强,相对豪华的单人病房,继续说道:“那到时候,许夫人是绝不可能再掏钱给您父亲住这么好的病房了,情况稳定之后,就只剩下回家修养。假设您父亲再有个什么突发情况,也不会有人一通电话,联络外省最著名的专家为您父亲做手术了——或许您还不知道,那台主动脉手术,一共花费了五十多万,这个钱,你们姐妹几个能一下掏出来吗?” 在听到这个金额的时候,李静芳的瞳孔瞪圆了,不自觉吞咽了一下,对她而言,这是要不吃不喝攒十多年的。 “但双方调解是活的,您有跟许夫人讨价还价的权利,您可以要钱,也可以要求她为您父亲提供一定的医疗帮助,我想她是很乐意与您和解的。” 护工也在一旁听着,小声对李静芳说:“我觉得他说的也挺有道理的,如果我是你的话,就和解了,起码还有钱能拿。” 李静芳还是怀疑唐蕴没安好心,说不定签了和解协议,这钱也是拖拖拉拉分好几年给呢,至于什么医疗资源上的帮助,就更像是天方夜谭,事情了结以后,那些可恶的资本家还会来关心他们吗?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阴谋。 “我爸的手术都已经做完了,还能出什么事?”她撇撇嘴道,“你可别在这乌鸦嘴了。” 唐蕴点点头:“好,那就当做老爷子什么事都没有好了,他出院了,也康复了,您觉得他想要看到许峰坐三年牢,还是更想要一笔能让他衣食无忧,再也不用顶着烈日、高温下田干活的养老金呢?” 像是被什么击中了,李静芳怔住了。 唐蕴点到为止,淡淡一笑,留下名片说:“您慢慢考虑,有什么想法的话,随时打电话给我就行。” 经过急诊大楼,唐蕴被救护车的声音吸引,往里边扫了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就又和站在走廊里的沈记恩对上了眼。 沈记恩下班了,白大褂脱掉,是一件很潮的无袖T恤,下身搭一条破洞牛仔裤,脚上一双限量款球鞋,很骚气的颜色。 如果是刚认识的朋友,一定没办法一下猜中他的职业,唐蕴最初也误以为他是淘宝模特。 沈记恩的耳朵里塞了对AirPods,在看到唐蕴以后,立刻摘了下来,朝唐蕴走来。 该死的,怎么还阴魂不散了。 唐蕴赶紧加快步伐往外走,穿过人满为患的门诊部大楼,成功把人甩开了。 医院的停车坪很大,唐蕴一时间忘记匡延赫的车停哪里,偏偏今天匡延赫又开了辆比较低调的车,这放眼望去,都是差不多的车型。 唐蕴低头发消息,可还没等他输入完消息,就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他以为是匡延赫先发现他,笑着回过头,下一秒,又收住。 “怎么是你啊?” 沈记恩眉头轻皱:“你在等人?” “废话,我来医院不等人,等你啊?”唐蕴不想和他多说什么,转身要走,又被沈记恩一把拽住。 “阿蕴……”他又用了那种叫人难以拒绝的祈求式口吻,“能给我几分钟时间吗?五分钟就好。” 唐蕴叹了口气,给他一个“你最好给我快点说完”的眼神。 沈记恩把他拉到了一处树荫下,漏下来的光正巧打在了沈记恩脸上,他戴了一对偏灰色的隐形眼镜。 如唐蕴预想的一样,沈记恩谈起了自己这几年的情况,婚后才发现日子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一直会想起和唐蕴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很单纯,也很美好。 “所以你离婚了,也放弃了小孩子的抚养权。”唐蕴淡漠地笑了一下,“就像当年放弃和我的感情一样,放弃了另外一段感情。” 沈记恩哑然失色,不可置信地盯着唐蕴看了好一会儿:“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唐蕴很怕沈记恩会误以为他情根深种,对这段感情念念不忘,这几年一直偷偷围观沈记恩的婚后生活。 他冷笑道:“还真被我蒙对了啊?看来这么多离婚案没有白打,光是看着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会跟我说些什么了。” “对不起。”沈记恩很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刚分手时,唐蕴一直觉得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才导致沈记恩爱上别人,或许是对沈记恩管束太多,又或许是挣得太少,家境不好,沈记恩和他在一起看不到未来。 慢慢地,他接触到的当事人越来越多,视角也越来越多元,他就像是个场记,围观了一段又一段恋情,从此对人性也有了更深的认识,他不会再愚蠢地认为,那段失败的恋爱是自己的问题,也不需要道歉了。 沈记恩这种人,就是典型的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过着踏实日子,又忍不住要想象另外一种更体面的生活,永远在羡慕,永远不知足。 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得到他的喜欢。 “你不必跟我道歉,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也不想再回忆了。”唐蕴牵起一个笑,“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沈记恩好像对他的笑容有什么误解,居然说,“可以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吗?就单纯的,想和你做个朋友……” 做朋友都是借口,想借着这个身份再续前缘才是真,唐蕴很了解沈记恩,他从来不会进行无用社交。 “有那个必要吗?” 唐蕴狠心一转身,就在不远处的立柱旁瞧见了熟悉的高大身影。 该死的……要不要这么凑巧啊。 刚刚找了半天不见踪影,偏偏就这几分钟里被撞见。 匡延赫手中燃着一支烟,已经快要抽完了,随着一缕白烟呼出,他面无表情地把烟蒂捻灭在立式烟灰桶里,视线朝唐蕴这边看了过来。
第五十八章 关系 尽管和沈记恩清清白白,但唐蕴身上还是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尤其当看到匡延赫朝他们走过来,唐蕴的心脏忽然怦怦狂跳,像是面临一场残酷的绞刑。 该不会刚刚看到沈记恩拉了一下他的手,误会什么,跑来兴师问罪吧? “唐律师,”匡延赫像个刚巧路过的当事人,走到唐蕴的身边停下,问,“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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