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就剩着自己一个,岑谙摸过手机卷着被子一翻身,趴在应筵的枕头上又困乏地眯了会儿,嗅到枕套上应筵的洗发水味儿,是一种很清新的茶籽香。 除此之外,他依然没感觉出一丝苦艾酒信息素。 手机里有未读,岑愉早在七点多钟的时候就用岑颂的手机给他发了消息,是一只歪歪扭扭的雪人,岑谙认得出这是在家楼下,画面不远处岑颂正蹲在地面极没形象地打瞌睡。 这都快九点了,岑谙才回复:你这么早起啊宝贝儿。 顶端立刻显示正在输入中,对面回:你的乖儿子一大早就推醒我要下楼玩儿雪呢,纯纯周末受害人。 岑谙:他现在人呢? 岑颂:啃着我给买的大满贯手抓饼,写作文呢。 岑谙称赞:真乖。 岑颂不高兴:我又是带孩子又是买饼的,哥,你不夸我啊? 岑谙搞不懂这些人怎么一个个都上赶着讨他的夸赞,不过夸一下不会损失什么,他敷衍道:好弟弟,得空儿帮我把公司楼下的车开回来吧,车匙在玄关柜。 手机从昨天中午在分公司到现在没充过电,岑谙连上床头柜的充电器,又在桌角发现了应筵的记事本。 他拿起翻开,自那天他在末页回应过应筵的问句后,应筵没再写他的名字,每天的日期下面换成了长句—— “今年的初雪能提前降落吗,想与你拥吻,你会因为雪冷而思慕唇舌的温度。” “走在巴罗萨谷的葡萄园里时,我突然思考起来你像哪款类型的葡萄酒,半干型的歌海娜吗,色深却柔软?还是甜型白麝香,像玫瑰摄人心魂?后来我逐一否决,因为我对所有葡萄酒了若指掌,而你身上有太多我所未知,这个问题根本不足以成立。” “今日的雪和我的眼都会为你融化,生日快乐,我的宝贝。” “岑愉。如果你当初为他起的名是一种寄托,希望这同时也是你的生活现状。” “从此灯是你的陪衬。” 最后这一句的记录日期是今天,应该是早上起床的时候写的,岑谙拿着本子出去,在阅读室的窗前寻到应筵的身影,他走过去,看到对方在喂乌龟。 “怎么不喊我起床?”岑谙也凑到窗台前,感觉这两只红眼睛的白化巴西没长大多少,这会儿正争抢着加温棒的最佳位置。 应筵拧上饲料罐,说:“你没醒证明你没睡够,周末多睡会儿又不会扣工资。” 岑谙平时其实有固定生物钟,完全用不上手机闹铃,今儿醒不来估计是因为昨天一整个白天的培训会,回来后又空着肚子跟应筵在沙发用各种姿势弄了近俩钟头,累过头了:“感觉你在内涵我的上司。” 应筵不太爱听:“什么你的我的。” “那我的男朋友,”岑谙伸指戳了戳乌龟的脑袋,转移了话题,“它们怎么不吃东西啊?” 撒下去的饲料都浮在水面了,应筵说:“该冬眠了,等下到花鸟市场买点椰土给它们铺上去,冬眠了更省心。” 退开两步,他才发现岑谙手里攥着他的记事本:“又偷偷给我留言了?” “你以为写情书的年纪么,见天儿要留言。”岑谙当着记事本主人的面儿捻着页脚哗啦啦翻过去,“我是看看写没写我坏话。” 应筵回刺:“你以为小学生传纸条儿么,还坏话。” 岑谙乐道:“那你之前算什么行为啊,天天写我名字,最近怎么都不写了?” “因为,”应筵有点卡壳儿,“形成肌肉记忆了,不可能再写错了。” 岑谙纳闷:“我名字很难写吗,笔画又不多。” 应筵没答话,抓着岑谙的两片衣襟往中间一拢,将露出来的三角区遮住:“你再不去换衣服,恐怕在我眼前多晃两眼就别想出门了。” “是是是,吃上肉的alpha最危险。”岑谙将本子物归原主,转身又朝房间里去了。 轻快的步调像周末的早安曲,扬起的衣角像日记中飘落的一页纸,曲子以岑谙命名,纸张中也是岑谙的名字,应筵就这么看着岑谙的身影,直到岑谙拐进房间他也还是注视着那个方向。 过错是永远抹不去的,将功补过也只是一种为过失者免罪的理由,那些错事都在岑谙和应筵的记忆中真实地存在着。 但幸好,他拥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爱岑谙,让他的好在岑谙的记忆里深一些,让他的坏在岑谙的记忆里淡一些,直到岑谙哪天想揪起他的哪一点过错,才忽而发现——啊,原来我已记不清细节。 不到饭点,两人简单吃了点东西,穿厚实了换好鞋子出门。 在电梯间应筵用房卡的圆角戳了下按钮,然后就把沾了体温的卡片夹在指间,看了眼岑谙。 “干什么?”岑谙余光察觉,从楼层显示屏上收回眼。 应筵走近些,跟岑谙挨着肩,夹着房卡用圆角轻轻划过岑谙的手背:“那这次,肯要吗?” 下一瞬,房卡就被岑谙抽了去,可能是怕痒阻止他撩.骚,也可能是真心实意地接受了。 门开,岑谙一步跨进去,冲门外的他晃了晃手中的房卡:“那以后要来东口市的时候我就不用特地订酒店了。” 昨晚约定好今天出来走走,但应筵没明说去哪里,岑谙也没追问。这些年他虽偶有回来,可都是办正事,除了上次带岑愉到这边四处逛了逛,其余很多他想去的地方都来不及赶去看看。 花鸟市场就是其中一处,不过以前岑谙都是天热的时候来,冬春是花鸟市场的淡季,小宠物和花草盆栽都不适宜在这个季节贩售,像现在纵使是周末也比较冷清。 应筵提溜着一袋椰土和干草从店里出来,看到岑谙压低了腰看水族箱里的金鱼。 水波在他脸上晃动,像淌过一条时间的河,当他听闻动静抬头看,河水就向应筵奔流而去。 “买好了?”岑谙直起身。 “好了。”应筵走过去,“想买鱼吗?” “不买,就看看,一个家不能容两条鱼。”岑谙和应筵并肩走,“我读书那会儿放周末了就爱跑来这里逛逛,夏天的时候沿街很多卖猫猫狗狗的,叫起来整条街吵得不行,我就挑着喜欢的摸一摸,就觉得,原来生命可以这样鲜活——不止是它们,还有我自己。” 岑谙说这话的时候,应筵很想牵他的手,不过岑谙一直在比划着,给他指哪个店会卖什么,指完了将手往兜里一揣。 应筵继续拎着那袋椰土,问:“有人陪你过来吗?” “没有,就我自己。”岑谙说。 所以读书时代藏在心里的想法,在多年以后才讲给喜欢的人听。 应筵又不那么急着牵岑谙了,他有一种年少时的岑谙走在他身边的错觉,被大概不那么美好的成长经历脏了袖口或裤脚却仍然很干净的岑谙、喜欢夏天的烈日大街的热闹却始终形影单只的岑谙、还没喝过葡萄酒的像白水一样单纯的岑谙,他舍不得打破这种幻象。 他们去购物商城买了衣服,又去二手书店淘了几本旧书,几个地方走下来已经过了平常的饭点,但岑谙还没觉出空腹感,只是嘴里想吃点什么。 “我知道一个地方。”应筵说。 今天走过的路未免都太熟悉,对岑谙来说,这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以前还在东口市奔波的他,有一天在街上走着走着,忽然掉了什么东西——一串钥匙、一张乘车卡或是一堆缠了线的耳机,然后他弯身要捡的时候,有人先一步为他捡了起来,他的视线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爬上去,就看到了应筵的脸。 就像是应筵其实一直护在他身后的不远处,他走过什么路,应筵都清楚。 缓慢掠过窗外的街景与岑谙回忆里的无限重叠,岑谙有种直觉:“是去吃红豆凉粉吗?” 东口市做红豆凉粉的店家有那么多,应筵却只去瀛村大街西南路口里头的那一家:“对,不过天气冷,可以尝尝热的红豆西米露。” 店里今天的生意没那么惨淡,岑谙点了两份红豆西米露,居然等了十来分钟才端上来。 墙体不隔音,隔墙能听见旁边快递驿站卸货的声音、以及唱片店播放的唱法婉转的不知名老歌。 空调吹出来的风在夏天不太凉,在冬天也不够暖,岑谙看着隔桌对面捏着小勺子舀八块钱一碗的红豆西米露的应筵,就感觉有点微妙:“你怎么有心思找来这个地方的?就因为邹助随口推荐过?” 碗底剩余的几颗软熟红豆被勺子一碾,碎了,便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应筵抬眸接住岑谙审问的眼神,说:“不是邹助随口推荐,是你亲口推荐。” 岑谙捏住勺柄,那些他所赞誉过的业务能力、交流过的大小事项、安慰过的生活失意,原来都源自同一人? “是我用邹助的号去接近你,讨得一个跟你说上话的机会,虽然已经很久没用那个号了,但我不想瞒你。”应筵看岑谙脸色不对,试探着去碰他的手,“生气了?” 还没触到指尖,岑谙猛地抽回手,就在应筵以为岑谙要为这可大可小的事儿跟他一刀两断时,岑谙忽然捏拳轻砸了下他的小臂,拳头上的指关节沿着大衣袖线滑下来,然后扣住了应筵的手腕:“你过来。” 甜品在点单时就已付过账,两只空碗留在台面,岑谙扯着应筵走出糖水铺,没折身回巷口,而是往更深处走去。 不同于外面的大路,这条徒有虚名的小巷积雪更深一些,也没环卫工人把积雪往两边扫。 越往里走,四下越静,两人踩雪的声音越清晰,应筵想到了岑谙穿着那双拖鞋在家里走来走去的声音。 “你不是好奇为什么当初在财大徘徊那么久却找不到我吗?”岑谙放眼望着头顶的一线天,目光降落就是这一爿老房子如穿旧衣的灰墙,“其实我就住在这条街,一个月八百五的租金,我怀着小愉在这里住了……” 他算了算:“三个月。” 说完这句,岑谙就感觉虚握在手心里的腕子一翻,紧接着换作应筵抓住了他的手,然后牵紧了。 八百五的租金,可想而知室内的环境也不怎么样,应筵问:“有暖气吗?” 岑谙笑了:“没有,我用的小太阳,就是那种发热的灯。” 于是应筵明白了,岑愉口中说的“小太阳”,不是“小的太阳”,而是岑谙在冷冬里用过的那种电热扇。 “环境虽差,但也不是一无是处,我喜欢那个小房子里的小窗户……是不是很奇怪?小愉,小太阳,小窗户,这个小房子里的一切都是小的,但是当我抱着肚子躺在床上从那个小窗户望出去,我能望见遥远的地方不断绽放的巨大烟花,睡醒后睁眼就是炽热的阳光,我感觉到这个世界是大的,我为自己构想的将来是远大的。” 他突然停步,指着眼前的三层小楼房:“就是这里,我租住的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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