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流程繁复,灯光暗下来时场内的喧哗刹那平息,新娘款步走上红毯,人人情不自禁跟随那束追光注目台上。 岑谙端杯抿了口酒,看红毯要把脸转向应筵那边,他装作理袖口,低眉收了视线。 应筵也没看,捏着杯茎,轻声道:“我收到你发来的市调报告了,明天抽时间看完。” 鼓乐齐鸣皆成远声,耳道那么窄,只够装得下一个人的嗓音,岑谙理完袖口揪手绳杂毛絮,答:“不急。” 应筵逆着道道目光看岑谙的侧脸,灯影变幻莫测,这人是经年流转里他始终捉摸不透的那一个:“那天的事,我错了。” 岑谙道:“大喜之日,别聊不开心的事。” 应筵声音再低些:“大喜之日,你多笑笑,别因为我而不开心,不值当。” 岑谙在司仪铿锵有力的主持里,声音轻而冷:“那就闷头喝你的酒,别看我,让我很不自在,别的事改日再聊。” 而事实是应筵杯子里的酒他一口未动,于是他便知岑谙确确实实一眼没望过他,哪怕是在他错开眼的须臾间。 酒席免不了一个酒字,岑谙是这一桌的生面孔,菜没夹多少,倒是被挨个铆着劲儿添酒,但他自留分寸,每次都浅酌即止,游刃有余地回敬些漂亮话,少喝多说,一派生意场上的精明模样。 新人过来敬酒的时候岑谙便躲不了了,他刚站起来,应筵抽走他手边满满当当的酒杯,将默默备好由热转温的白开水易到岑谙手里。 杯身暖手,岑谙呼吸凝滞,转过脸看向右方。 这次却没有对视,应筵笑着跟王睿碰杯,极其给面子地将原本属于岑谙的那杯酒——那杯酒液几乎要从杯沿倾洒出来的酒,一滴不剩地饮尽喉中。 纵然清楚应筵的酒量,岑谙也知这种场合这杯分量有多遭人醉,他没来得及低语“你疯了”,应筵就趁宾客喧嚣拥挤,稳当地把酒杯落在桌上。 手掌撑住桌沿,应筵倾身垂眸,眸色依旧清亮,乱影中岑谙的脸庞投在瞳孔正中央:“不想喝可以拒绝,他们不会逼迫哄笑,不自在可以到外面透透气,没有任何场合能比你的心情更重要。” 说完,应筵撑在桌沿的手一松,摸出裤兜的手机贴在耳边,转过身匆匆离开。 耳廓气息微凉,像最后一滴本该入了口的酒,从耳尖轻缓流向耳根。 他陡地回头,望着应筵远去的方向,可那支被对方握在掌中的手机,怎么——怎么跟他以前的那么像。
第52章 直到婚宴结束,应筵都没再出现。 大厅里宾客寥落,岑谙独坐圆桌盘,握起手边所剩无几的凉白开喝光,将空杯子凑到应筵那只空酒杯旁,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 重逢之后同台吃饭数次,这是第一次碰杯。 季青森上完洗手间回来拿衣服,看他还没走,有些惊讶:“等下还回祜灵市吗,还是说在这边留一晚?” 家里岑愉有他小叔照看着,岑谙说:“明天睡醒了再回去,喝了点酒,不开车了。” “也对,歇息够了再上路。”季青森披上外套,“就别另外找酒店了,直接到楼上睡嘛,反正都划王睿账上,他今儿高兴,可劲儿宰他。” 岑谙手肘搭着桌沿,笑道:“那我可得谢谢王哥了。” 季青森整理好衣领,抬起的手顿在半空,然后轻轻落在岑谙脑袋上:“有机会再见啊,小朋友。” 满厅璀璨光色落在季青森双肩,岑谙扭头看着他走远,印象中他有过好几次这样久久地凝望着季青森的背影,不是为了探寻这个omega身上有多少受人瞩目的闪光点,相反,这些都无需考量,只是承认这人有这本事就够了。 宴会厅不剩多少人了,岑谙捞起大衣和公事包离开,不同于厅内,楼层空地的背景花墙前一阵喧腾,王睿喝得满脸通红还要被一拨一拨的亲眷知己拉着合影。 岑谙过去跟王睿道别,被王睿勾着肩膀叙旧:“小岑啊,看着你现在事业有成,王哥真的很高兴……” 酒气一股一股地往岑谙脸上扑,岑谙一手拎包一手揽着大衣,腾不出手来按下王睿挥舞的胳膊:“喝多了吧王哥,曈姐在那边笑话你呢。” “笑吧,古人怎么云的,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哪有你这么运用的,”岑谙说,“待会儿准有人问你辜负哪个旧人了。” “哎,不是那个意思,王哥读书少,不懂具体的。”王睿的胸花都歪了,“小岑啊,你应老板消沉好多年了,兄弟一个个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就他一直形影单只,等着谁呢。” 岑谙嘴边含笑:“王哥我就说你醉得不轻吧,我都辞职多久了,他早就不是我老板了。” “欺负我这会晕头转向说不过你是吧,”王睿可算松开岑谙的肩膀,拍了拍,“好了,歇一晚再走吧,王哥都给打点好了,到楼下前台刷个身份证就行,便捷得很。” 岑谙也懒得联系代驾了,爽快承了好意:“谢谢王哥。” 电梯间就在几步远,梯门开启,岑谙踏进去前,还听见王睿在身后小声嘟哝:“也不知道这应老板跑哪去了,敬个酒回来就不见了人影。” 到前台录了身份信息,岑谙接过房卡上客房楼层,进门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岑颂,接起来确实岑愉的声音:“爸爸,你参加完婚礼了吗?” 岑谙将房卡插进卡槽,开了灯合上房门:“刚回到房间,你呢,怎么还不睡?” “都躺床上啦,跟爸爸说了晚安再睡嘛。”岑愉说,“爸爸,你吃得开心吗?” “开心啊,还收了很漂亮的喜糖,给你留着呢。” “喔——”岑愉拖长嗓音,“那新娘子漂亮吗?” “漂亮啊,你不是见过么,曈曈姐。” “好吧,可是我不喜欢那个王叔叔,”岑愉说,“他是负心汉。” 岑谙噗嗤笑出来,将大衣和包往床尾一扔,自己也坐上去:“你王叔叔专一着呢,怎么成负心汉了?你哪里学来的词儿?小孩儿别乱用啊。” “电视剧里就是这么说的!”岑愉声音低下去,“算了,不说了,爸爸今晚开心就行,晚安。” 空留急促的忙音,岑谙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总觉得有点奇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大约是他平时太忙疏忽了孩子某方面的教育,回去得找时间跟岑愉谈谈。 手机界面闪回主屏幕,岑谙下拉通知栏,发现市场部的孙总监在一个小时前给他发过消息,更早些的时候工作群也喊了他好几条。 岑谙直觉出了什么事,忙上线查看未读,这时孙总监又私戳了他一条:岑特助,在吗? 翻消息不如直接通话了解得透彻,岑谙从床边站起,边拨号边把笔电拿出来:“孙总监,出什么事了?” “岑特助,你总算露面儿了,这么晚还叨扰你。”孙总监道,“是这样,你把市调报告发给应先生了吗?” “下午就发过去了,有临时改动?” “是这样,有两处数据填错了,具体更改我给你发过去了,”孙总监笑呵呵的,“虽然后面还会商谈细节,但还是谨慎点好嘛,别让应先生误会咱们炤耀粗枝大叶才是。” 电脑亮起,岑谙点开文档,若是检查起来,在两处数据上确实容易产生漏洞,但后面二轮合作要订多少货物恰恰跟这一堆数据脱不开干系,也就应筵这边他好处理一点,换成别的合作方他都不知该如何跟人家交代。 “我去跟应先生联系吧。”岑谙说,“孙总监,你回头也跟你们组员开个小会,就这几天的效率以及赶出来的质量真的不行——这事我也有责任,我也会反省。” 没有声色俱厉,也没有互相推诿,岑谙阐述完事实便挂线,将电脑搬到茶几上,仔仔细细把更改后的文档检查了三遍,才拖进邮箱按下发送。 公事不同于私事,有限时间内不解决,岑谙就无法安睡,他对着电脑发怔顷刻,起身摘了皮带和手绳,挽起袖子去洗了把脸,回来依旧没得到回复。 时隔半月,岑谙再次点开应筵的聊天框,那条被折叠的文字消息终于展现全部:如果奚落和痛骂能稍微抵消一点我的罪状,那再多一些也没关系。 岑谙滑了滑屏幕,因为他那句“在商言商”,聊天记录里便全是工作相关,应筵发文字,也发语音,没再提及过一句私情,这最新的一条破了例,所以他没回复,应筵便没敢再问。 忽略这一条消息,岑谙打破半个月的空白:在吗? 有收到我新发的邮件吗? 市调报告有修改的地方,旧的那份当作废,这事是我们这边大意了,向你道歉。 放下手机,岑谙进浴室拆了套一次性牙具,洗漱完解个手出来,聊天界面仍没有动静。 婚宴中途应筵快步离开的画面在岑谙脑中迟迟不散,他抓着手机杵在床边,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一幕幕,七年前的同月份,应筵蜷在副驾上手握一片白松香,催他把针扎下去时整个车厢怒声回荡,宾馆床上他受尽委屈和疼痛,肌肤相亲应筵没喊过一声岑谙。 昔日已成灰暗,今日尚未褪色,应筵向他低声认错时他瞥见的大衣一角是沉黑,默默将温水推向他时伸过来的那只手戴的表是墨绿盘,灌入喉中的葡萄酒是深石榴红,离开时踩在脚下的灯光是明媚黄。 岑谙的手掌覆上自己的腹部,衣物下是浅色的旧伤。 他仰脸,不知灯光在他眼中是否破碎,可他在应筵眼中好像是完整的。 岑谙闭了闭眼,再睁开。 他问客户部负责人要来应筵的手机号码,居然还是以前的那个,抽走墙上的房卡,他边拨号边拉开门,走廊那么长,他刚迈出一步,就收住脚。 隔壁房门只掩着一道缝,里面漏出手机的默认铃声,刺耳却无人按停。 岑谙掐断电话,铃声紧跟着息止。 阒然中混入一声极低的呻/吟,岑谙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房卡圆角抵在门板上,岑谙辨不清这声呻.吟代表哪种猜测,他这时进去又会撞见哪番场面,只知道如果他退缩了,不敢面对了,那他为自身铸造的坚韧便轰然倒塌。 抵住门把的力道又大了点,门缝缓缓敞开,岑谙下了决心,假设撞见的场面不堪入目,正好借此机会清除埋藏心底的雪泥鸿爪。 屋里没开大灯,房门自身后轻碰出声响,岑谙僵在光暗的交界外,瞳孔收缩瞪视着眼前画面。 暗灯不足以包裹往常光鲜亮丽的一个人,高傲的alpha痛苦地跪伏于地面,一手扒着床尾,一手捂着嘴咽下痛吟,深红的血液自指缝间渗出,从手背蜿蜒至小臂如血管毕露,他闻声抬眸,光也在他眼中破碎,他看着驻留暗处的beta,似深陷幻梦。 解扣的衬衫下胸膛随急喘起伏,高浓度酒精与体内药物发生剧烈冲突,腺体与胸腔如受千刀万剐,应筵满嘴血腥,明知现实与梦境都分毫不差,他还是想让那人近一点,或许他也能好受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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