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宁初不知道那是谁,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在说话时,妈妈为什么总频频将不善的目光投向自己。 不过等到长大了一点,他慢慢就知道了。 那个女人是他爸的正牌妻子,她说愿意给他们钱,供养他们母子的生活,但是不同意他们进入宁家,只接回宁初也不行。 因为她不能让宁初一个私生子威胁到她儿子的地位,分走原本属于她儿子的哪怕一个子的产业。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沈翠翠心有不甘,把罪责都推到宁初头上,觉得都是他,自己才没有办法过上更好的生活。 她对他一点也不好。 女人爱面子,明面上总是端得一副慈母的模样,轻言细语言辞关切,把宁初照顾得很好,没有人会怀疑她不是一位优秀的单亲母亲。 可是私底下的她根本不是这样。 她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脾气说来就来,也许上一秒还有闲情逸致给宁初做上一顿丰盛的晚饭,下一秒就能因为一点小事把饭菜全砸在地上。 尤其是他们来到萱城之后,沈翠翠这种精神状态不稳的情况就更严重了。 那家人怕沈翠翠把事情宣扬出去,所以选择用钱堵她的口,殊不知沈翠翠这个人比他们以为的要胆小得多。 她没有自我生存的能力,恨拿不到大钱,却又舍不得小钱。 没有人比她更怕事情闹开,因为一旦闹大,那家人或许就会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那样她就没办法从他爸那里再拿到一分钱。 她太无能,连闹一个鱼死网破都不敢。 受了满肚子自以为的委屈,转头全发泄在宁初身上。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初在沈翠翠眼里也是个矛盾的存在。 她知道能拿到钱全靠宁初,如果没有宁初,那个男人可能根本不会将她放在眼里,早把她当一块狗皮膏药撕下扔开了,更遑论让自己的妻子跟他见面。 但她又恨为什么宁初不是女孩。 因为那个女人说过,如果是女孩,宁初就可以被接回宁家,而她就算不能回去,也能跟着享尽优渥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只能拿到施舍一样的接济。 可偏偏他是个男孩,没用的男孩。 她很少对宁初动手,毕竟每隔一段时间她还需要靠宁初露面拿到那笔钱。 她更惯常的是对他进行精神打压。 或许只是心血来潮,她就会用最难听的话羞辱他,谩骂他,反反复复笑问他知不知道私生子有多下贱,知不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有多恶心,从出生就不受任何期盼。 宁初知道吗? 宁初当然知道。 可是他从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错。 他挨着骂从不顶嘴,沉默忍下一切不是在逆来顺受,是无声反抗。 是啊,私生子见不得人,存在就是罪过,可是他又没得选。 他在这件事上从来就是被动状态,如果可以,他也想选个好人家投胎,不会愿意当一个私生子。 所以挨骂可以,挨打也可以,妈妈一个人带着他不容易,让她发泄发泄都没问题。 但是那些话他不接受。 在他心里,他不仅是个私生子,更是个人,是人就有活着的权利。 如果硬要说错,那也是他妈妈的错,明明知道他是个私生子,还要把他生下来。 家里的环境每时每刻压抑到极点,纵使安静也让人不安心,总觉得那是山雨欲来的前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雷电兜头降下。 所以宁初喜欢上学,喜欢热闹,喧嚣的环境会让他觉得暂时躲开了那个让他压抑的家,压抑的母亲。 实在躲不开时,他就会在每次沈翠翠发疯结束后迅速躲进房间,花上很长的时间安慰自己说小宁别怕,你没做错事,是妈妈不好,妈妈的错。 从小练就的自我安慰技能,堪称炉火纯青。 其实他也曾经费劲思考过很多次,他想妈妈到底爱不爱他呢? 爱? 爱吗? 不爱? 可不是都说世界上不会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么? 于是他将情况系统地分割了一下,发现了最精准的答案。 去买菜的时候是爱的,接他回去时是爱的,给他开家长会时是爱的,带他去拿钱的时候也是爱的。 但是一回家,门一关,爱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 所以那道门就是分割点,在门外爱他,一旦进去就不会爱了。 最严重的一次,她花光了钱,而距离下次拿钱还有三天。 于是旧事重提火气高涨,破口大骂宁初是个没用的废物,还在数九寒冬天将他赶到院子里呆了一夜。 那晚院子里的灯有没有亮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天很黑,风很大,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他抱着自己颤抖的身体蜷缩在墙角,冷得厉害,也难过得厉害。 即使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 可无论在什么时候,来自至亲的辱骂都是一把戳心窝的利剑。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冻坏身体生了病,发了很久的高烧。 等烧退了,他的身体却再也恢复不到从前,总是比同龄人差上一截,头晕心闷,换季就生病,一生病就要拖上好久的时间。 “今今。” 他偏了偏头,一字一句道:“我们认识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邀请你去过我家,甚至你送我家门口,我也几乎不会让你进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妈早就听说过学校的留言,知道你的身世,骂我的时候,总会捎带上你,一点也不留情。” 她会阴阳怪气地说宁初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正常见不得光,还知道去找跟他一样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扎堆。 会问他两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是不是很有安全感,就像阴沟里的老鼠见到了同类,所以急不可耐抱团。 会骂他们废物讨债鬼,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底子里又烂又臭。 她总恨自己不能登堂入室,恨自己的孩子只是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子,却又不得不依靠私生子,最后在贪婪和矛盾中把自己逼成了疯子。 “每次她看见你,笑盈盈跟你打招呼时,心里都买看不起你,甚至会用难听的话嘲笑你,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就受不了。” “今今,我和你没什么不一样,想要从牢笼里逃走的,不是只有你。” 宁初说了很多,语速不快,有些习惯性絮絮叨叨的味道。 可是临颂今听到的只有一件事——他所有的认知都出了严重错误。 沈翠翠伪装得太好了,以至于他什么也没发现,才会让他对新翠翠有十足的信任,才会对沈翠翠离开前那段说辞深信不疑。 还有那通电话,也是因为相信有沈翠翠在,宁初绝对不可能受到什么伤害,所以不可能在不自愿的情况下说出那些话。 归根究底,他一直以为宁初和自己不一样,以为他有美满的家庭和深爱的家人,不像自己孑然一身,想要离开就能无牵无挂离开。 身形几乎要站立不稳,喉结的晦涩滚动让他连呼吸都变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对不起小初,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在你离开后,我只见到了她。”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断续,隐隐有崩溃的迹象:“她告诉我……你给我的惊喜就是不辞而别,说你扔了我送你的所有东西,不会再回来……” “我该早点告诉你的……” 是他太蠢了。 那么长的时间,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现? 客厅明明开了空调,他却觉得周遭凉得刺骨。 沉重的冷空气拥着他的脚踝一直往上爬,拉得他连人带魂都在下坠。 直到另一个人的温度紧紧贴上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是宁初抱住了他。 “不关你的事,今今。” “人心很复杂,这是你告诉我的。” “错的不是你,你是受害者,这个世界从来不需要受害者自责。” 临颂今呆愣着,很快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他颈窝,收紧手臂将宁初瘦削的身体用力嵌入自己怀中。 八年。 裂缝里埋藏的东西终于到了可以窥见的这一天。 只是这条裂缝早已经嵌在他的心脏血肉上,一动伤筋动骨。 撕得他太痛了。 * * 学校那边很快也有了消息。 不到三天,章易果然从雷利一所大学中查到了宁初的学籍信息。 “只是不是什么著名高校。” 章易依旧将收到的资料转发到临颂今邮箱。 “是一所混合制黑人大学,入学门槛不高,而且学费低廉,所以整体很环境很……” 章易在电话那头斟酌了一下,实在找不到好点的中性词:“一言难尽。” 临颂今翻看着资料,在看到那群黑人大学简介时,难以抑制变了脸色。 治安差,一面荒芜区,三面黑人区,经常性出现大小事故。 并且这所学校的学生,平均犯罪率高于美国平均水平近百分之30。 至于校内,种族歧视和校园霸凌更是家常便饭。 大学四年,他的小初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 像是为了反驳他的猜测,章易适时开口:“宁先生没能拿到毕业证,他在大三下学期就退学了,具体原因未知。” “我们本想要从在校生口中获取一些信息,但是当初和宁先生同届甚至低两届的学生都已经毕业离校,踪迹一时难寻。” “不过……” 他的话音在这一刻有了明显停顿。 临颂今压着情绪:“不过什么?” 章易:“不过我们在学校论坛上找到了宁先生的相关贴,只是论坛设有保护系统,上面的信息没有办法转载保存,需要才能查看。” “稍后我会发给您一个学生账号,用于登录。” 挂了电话,临颂今重新又将学校资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彻头彻尾的糟糕。 放在之前,他根本想不到任何宁初会去这里上学的理由。 他一直生活在他认知的另一面,难怪,难怪他怎么也找不到。 收到章易发来账号的同时,书房门被敲响,宁初小心翼翼探头进来:“今今,你在忙吗?” 临颂今第一时间关掉资料页,抬起头,面上难看的神色已经消失殆尽:“没有,怎么了?” 宁初有些不好意思:“我有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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