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阿姨说,“有什么事儿都过去了啊,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得上课呢。” 贺仪点头,朝人挥手往反方向走。 走出去不远不近的一段路,再回头,只能看到那几家摊位前面红黄蓝绿的小彩灯一闪一闪的。在漆黑的夜里,像是一副安静的动态画。 巨大的天幕再次笼罩下来。 在这躺纵向街道之间,旁边两栋高耸的商场让街道显得狭窄。 贺仪稍平静了一会儿就觉得胃里在不停翻搅,他踉踉跄跄找了个垃圾桶又哇哇吐了。 他感觉自己正躺在一个狭长棺材里。 这片自由是他的囚笼。 …… …… 后面的事贺仪记不太清了。 那段时间仿佛处于一种游离状态,一种怎么都无所谓的状态。 他在街上飘了两个晚上,就又回家了。 家里被搬得一团糟,他把东西重新归置好。杨福生来过几次电话,但他听到杨福生的声音就忍不住发抖,后**脆把电话线拔了。 他新买了一部手机,去营业厅办手机卡,人家说需要身份证。 他就去办了。 办理身份证需要上户口。贺仪以前觉得这事难如登天,但真正去录的时候却没有想象中难,又或许是成年人没有那么多条款限制。 对外的那套说辞都是编过的,他在心里编了很多年了,瞎说都用不着打草稿。 等拿到身份证,就快到农历新年了。 贺仪准备去一趟南方。 他不想听到杨福生的声音,只给人发短信。 杨福生编辑短信的语气显得很小心:冉冉可想你了,你过来跟我们一块过年。以后你有什么打算,要不就待在这边。我给你找工作,什么都不用操心。 …… …… 法院判决就下来了。 陈宏被判了七年。 贺仪有好几个晚上都在做梦,梦到以前的日子,梦到了记忆里的第一场雪。 那时候他们住在环境很差的地方,他们睡在厂子里的员工宿舍,睡筒子楼。 那么遥远的日子,距离今天也才八九年。 所以七年到底是多久?从什么时候开始算,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一年他跟陈宏出来,仿佛是他生命里的一个“新生”。 而现在他要把这一切推翻,在没有陈宏的日子里再重新活一遍。 他想不出那到底是多久。 贺仪第一次清晰的感知到这个世界,像很多年前张蝶生说的,人人都应该遵守法律。 他第一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从法律的角度看,王力不是因为坏所以才不遵守法律,而是因为他不遵守法律,被判定为坏人。 因此这个世界的善恶又上升到了另一个层面。不是于个人而已的利弊关系,而是一种客观的存在。 无论是他还是陈宏,都被包裹在那种污泥里的时间太久。 对于很多是非判别,都太迟钝了。 贺仪觉得心脏疼,他一想到和陈宏有关的事就控制不住的难受。 这个名字在之后的很多个昼夜,在他想起来的时候,都会像一把尘封的钝刀,一点点磨耗他的心脏。 在农历新年的前几天,他终于见到了杨福生。随后去见了陈宏。 陈宏精神看起来有些疲惫。他头发被剃得很短,发茬下是青色的头皮。 拿起电话的前几分钟贺仪一句话都没说,一直在哭。 他情绪根本没办法稳定下来,最后只能边哭边说。 里面怎么样?我有身份证了。坐飞机来的……我想你。卷卷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贺仪自顾自说了很久,陈宏一句话都没说。 说到最后贺仪趴在玻璃上哭的泪眼迷蒙:“哥,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想你了……” “……” “你不想我吗?求求你说句话好不好,我很久没听过你的声音了。哥?” 过了很久陈宏才开口:“让杨福生给你安排个活。” “你都不说一声就走!”贺仪说,“我打你电话没人接,怎么都找不到你。你说住几天就回家,结果呢?” 隔着玻璃,陈宏显得很平静。 他静静和贺仪对视了一会儿,慢慢开口:“好好照顾自己……别找我了。” 贺仪只觉得他这一刻看不懂陈宏。 以前他总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某种羁绊,就好像连在他们之间的一根隐形的线一样。 和这世界上其他的人相比,他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关联。 这种感觉充斥着贺仪的生活,也渗透着陈宏的生活。他们说话,呼吸,只要是存在,彼此之间就一定能产生千万缕联系。 可是现在,贺仪忽然感觉不到了。 就在那一个瞬间,陈宏用眼神告诉他:断了。 不像平时那样一五一十的讲道理,也没有吵架生气不回家。 贺仪流着泪错愕地看着对方从椅子里站起身,轻轻放下电话,转过身走了。 陈宏走了。 那边的一位警察把屋里的门关上,眼神示意他:回去吧。 贺仪并不记得自己大吵大闹。玻璃是隔音的,里面根本听不见。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又一次降下暴雨,比幼时被四眼吊起来打的恐怖长夜都要猛烈。 如果内心的挣扎能具象化,贺仪觉得自己一定在经历凌迟。 有无数个细小尖利的刀片从皮肉里嵌进去,一层一层把他割开。 心脏里浑浊的血液仿佛倒灌进了肺部,血雾沿着肺管涌到鼻腔,他的五官被浸泡在这里,人也要烂在这里了。 ……那就烂在这里好了。 可过了很久,贺仪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经历凌迟。 他坐在温暖的接待室里,窗外的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他仍然无恙。 有警察进来,他就被带了出去。 等回到杨福生家里,那种凌迟的感觉仍然若隐若现。 贺仪有时候感觉有另一个灵魂在无时无刻替他遭受精神凌迟,好保护他这副皮囊完好无损。 渐渐他觉得自己的大脑都变麻木了。 冉冉现在在上小学,小姑娘扎着两条小辫子,脸蛋嘟嘟的。 显然,之前杨福生说得都是客套话,冉冉不记得贺仪了。 她只知道小时候有个一起陪她玩的大哥哥,但并不记得有那么高,大哥哥忽然变成了大人。 在家的时候冉冉很少和贺仪说话,当然,贺仪也拒绝和任何人沟通。 这里是杨福生的一家三口,贺仪以前拼命向往过的一家三口的生活。 可现在他并不觉得融洽,而是有种外来客的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充满着他的生活,在吃饭的时候,在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在杨福生爸妈过来,两家人说说笑笑埋怨家长里短…… 贺仪不知道南方也会那么冷,明明印象里小时候山上的树一直是绿的。 过了一段时间他就从杨福生家里搬了出去。 他不熟悉这里,口音也好,环境也好,对周围的风俗民情也都很陌生。但他要留下,因为陈宏在这里。 年后好不容易又挨到了探望的日子,可陈宏却不再见他。 一次不见,两次不见,次次不见。 不见他就天天去,几个值班警察都认识他了,但陈宏还是不见他。 到后面贺仪开始怀疑是不是消息没传过去,又或者陈宏换了地方,他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死了。 杨福生有朋友开了家轰趴馆,里面缺个常驻收银。 他把贺仪介绍过去。 工作没什么难度,订单都在电脑上,只需要核对房间价格和旅客信息就行。休息室有床,还有个燃气灶,可以自己做饭。一个月工资两千六。 工资不高,工作不多,就是占时间。 贺仪就没时间去叨扰警察了,但一有空还是会去。 将就过了几个月,也还凑合。就继续将就下去了。 去轰趴馆的多是年轻人,大学生居多。 贺仪上班没事情做,前来搭讪的男男女女给他造成不少麻烦,他就又把书捡起来了。 一说要准备高考,那些人就不打扰他了。 说多了贺仪自己也觉得是真的,他以前听李晓姗说过一些高考信息,又在网上查,居然查到了成人高考。 贺仪就在轰趴馆断断续续复习,期间还认识了些大学生朋友,有不会的题他就直接问他们。 因为一直在看书,他高考基本也没费什么力气。 那年他19岁,搬到了北方的某所985大学校园。和同龄人差不多的年纪,他学的法律。 大学期间还接触了一些金融知识,就想办法把卡里的钱翻了几番。 他和其他的大学生一样,参加社团活动,在某个社团组织里当了部长,大三又升到了主席的位置。 贺仪感觉自己忘了很多事,很久以前的事情好像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他也很少想起自己以前的经历。只记得自己似乎有过一个很喜欢的人,但他想不起那人是谁—— 其实也不是想不起,最开始的时候他是不想思考那些。到后面,大脑就很自然的忽略了。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忘记的,贺仪说不清,毕竟忘了这件事本身就是放弃。 忘了的人,应该也没多么重要。 可他在以后的日子里,确实再没碰到过任何一个人,能像那个被忘记的人一样,即便在记忆里变成空荡荡的一片空白,也能让他泛起涟漪,甚至有时候,是生理上的惊涛骇浪。 贺仪不清楚为什么明明想不起来,却还有那种感觉,心脏像被狠狠碾压。 他去医院检查,心脏没问题,反而查出了胃病。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大三,当时他刚和几个同学吃完饭,回自己租的房子。 那个男人站在那个桥洞下面,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他。 贺仪就把人带回家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草率把一个男人带回家,可他觉得自己不收留他他马上就死了。 男人说自己叫“张蝶生”。 贺仪腾出了一间屋子,开始照顾“张蝶生”的起居。 他感觉自己喜欢上了这个人。 这人一出现,心脏就不疼了。 “张蝶生”是药,很奇怪的药。
第39章 李丘见到了张蝶生 “我是贺仪。” “张蝶生是谁?” “一个被拐卖的女人。” “什么时候被拐卖的?” “我很小的时候。” “具体时间。” “被拐的时候是夏天,我七八岁的时候吧;卖出去是在那年秋天。”贺仪想了想,补充道,“波浪头发,穿着长裙子,白球鞋,很漂亮。她是个英语老师。” “贺仪是谁?” 贺仪抬眼,看着面前目光如沉水一般的男人。男人警服上的银白肩章被窗外的阳光照着,反射出亮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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