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仪眉眼弯弯,轻笑了一声:“是我。” “你今天吃药了吗?” 贺仪点点头。 “几粒?” “很多,一把。李医生让我吃的。” “你和张蝶生最后一次见面她告诉你什么?” “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 李丘叹了口气,把手头文件都装进档案袋,轻声说:“陈宏醒了。” 贺仪表情迟滞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点头道:“嗯。” “你要去看看他吗?” 贺仪摇了摇头。 李丘问:“你今天吃药了吗?” 从进门开始,李丘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不下五遍。他需要知道面前的人是谁。 贺仪被确诊了人格分裂。 现在在他面前的“贺仪”,是有童年记忆的那一个。 李丘最开始调查贺仪,除了多年的刑警经验之外,还有种对这副漂亮皮囊的好奇。 说完全不被吸引是假话。但他把那些日记翻来覆去的看过好几遍之后,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真正认识贺仪了。 他以前处理案子,从一位心理医生那里了解过一些知识。 要想知道精神病人的想法,就要站在病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从贺仪的角度看,他的身体里还存在着另一个人。 那是个风度翩翩的大律师。 那个“人”没有浓重的童年阴霾,也没有年少的拉扯与挣扎。 他的人生是从进入大学之后开始的,有着明媚的大学时光,有过鲜活的校园生活。社会的阴暗面对他而言,完全像故事一样。 这种普通人的生活对贺仪有着致命吸引。 于是他将自己安置在那个“贺仪”的影子里,退身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说他叫”张蝶生“。 即便偶尔出现,也能将“贺仪”的神态学的入木三分。所以在外界看来,贺仪完全是个正常人。 可“张蝶生”眼底的阴霾太重,重到化不开。重到让人一眼看上去觉得难过,有那么好几次李丘都不忍心再问下去。 贺仪抬眼看李丘,那目光里有很多东西,是另一个“贺仪”完全不会露出来的情绪。即便他不回答,答案也不言而喻。 李丘稍微思索:“你现在的状态需要有个人来照顾。” “贺仪会照顾我。” 李丘下意识反问:“贺仪是谁?” 贺仪无奈道:“李警官,我今天吃药了。” “重复刚刚问题的答案。” “我叫贺仪,但我不想当贺仪,就把名字送给‘他’了。” “那个‘贺仪’,他并不具备独立的人事行为能力,而且有很强的暴力倾向,不能作为一个单独的人。” “我比你们了解他。”贺仪淡淡道,“但我没想到我会以‘恋人’的身份影响到他,真的挺好笑的。” 他话锋一转:“那些东西你都看到了吧?那些写在日记里的,青春期私密幼稚的话。” 李丘没点头但也没否认。 “那就是看过了。”贺仪说,“但你不知道,还有很多没写出来的东西。我怕我哥看,就不敢写下来。” 李丘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什么东西?” 贺仪微微向后仰,浅浅的笑容晃得人眼晕。他漂亮的好几次都让李丘险些被牵着鼻子走。 他轻声说:“性。” “日记里写下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我能为了我哥做任何事。”贺仪说,“也能用任何手段。 除了我哥我不爱任何人,所以我也不可能爱‘他’。你知道好不容易能看到这个世界,像所有普通人一样,这对于我来说有多难得……没人想放弃这种生活。‘他’的出现剥夺了我很大一部分权力。” 李丘顺着贺仪的思路想下去。如果有个陌生人忽然侵占他的身体,那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没人想永远沉睡下去。即便偶尔感到心力交瘁,但总有想睁开眼看看世界感受阳光的时候。 他说:“所以你要积极配合治疗,按时吃药。” “可是没有‘他’,我根本活不下去,一天都活不下去。”贺仪说完自嘲似的摇头:“李警官,我是个精神病人。”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看到这里有几个人?……就我一个。” “……” “从始至终就只有我自己。”贺仪说,“但我哥总喜欢做些伤人的事,每次都让人受不了。所以‘贺仪’能做出这种事,也完全是一种相对理智的应激反应。但‘他’不该这么做,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你才是贺仪,那个‘贺仪’完全就是你假想的,他不存在。只要你积极配合治疗,等过了这段时间……” “李警官,如果你拿了贺仪的人生剧本,你的求生欲不一定比我高。” 李丘话被打断,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看墙上的画。 都是疗养院的病人们画的。 有小象,房子,有很大的牵牛花,有的画上还有一家三口手拉着手。 他状似不经意地说:“……对了,陈宏来了。” “……” “你要见他吗?” 李丘回头,发现贺仪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但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一眼识破贺仪的面部微表情。 并不像他看起来这么风轻云淡。 没等贺仪回答,接待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李丘把门拉开,门外是陈宏。 他感觉自己再在这里待着不太合适,好在接待室玻璃都是透明的,而且有监控,他干脆到门外点了根烟。 贺仪眼睛直勾勾盯着门口。 七年的牢狱生活,外加出来以后做了一年工地的苦力工,陈宏现在早就没有以前那般意气风发,身上尽是岁月沧桑。 刚出来那段时间他和社会几乎脱节,不知道网络流行词,也不懂很多新兴的互联网常识,出门总有自卑感。 这是很多服刑人员初入社会的通病。 杨福生和贺仪还有联系,陈宏打听到贺仪的住处之后,再三犹豫,还是跟了过来。 那之后的生活是梦。 是陈宏的噩梦。 …… …… 陈宏坐在贺仪对面的椅子上,嗓音很平静:“我不说话你也不说话……又不定你罪,哭什么?” “……” “我可能还得再判几年,你是干这个的,应该清楚怎么判吧……判完了就轻松了,也不用背着一堆罪名整天瞎忙活。” “……” “早该判了。要是我当时直接自首,早早给你找个好人家收养了,也不至于落到这步。” 陈宏目光很沉,贺仪几乎要被这目光压死了,整个人都发着抖,蜷在沙发上。 他说的是他当年和王力他们一群人的共犯行为。 即使是有污点证人这一点,也不足以抵消罪行。 贺仪不敢看陈宏,只是边哭边看他的手腕,那里还缠着一圈纱布。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开始无法自控的惊叫,出现了轻微的自残行为。 紧接着门外就有人进来了,几个力气大的抓着他强行打了一针镇定剂,人这才安静下来。 陈宏等他们都出去,怔怔地看着贺仪。 贺仪耷拉着头缩在沙发里,没再看他。 李丘进来说:“你先出去吧。” 陈宏又看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 警方根据陈宏提供的线索,联合不同辖区的警察协助办案,先将“四眼”当时的案子摸了一遍,疑点全部推翻,又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些被拐卖的妇女儿童。 根据多方查证以及大数据跟踪,在接下来一年的时间里,先后将“阿牛”、“王力”和“阿龙”抓捕归案。 “阿牛”转行上岸了,在老家县城开了家火锅店,去年刚得了个小孙女。 “王力”现在借着互联网,手下带着一批黄牛,专门做倒卖的勾当。警察查上门的时候他以为是有对家举报他了,还问要交多少罚款。 这里面就“阿龙”还在干,查到他也费了一番周折。 诈骗手段层出不穷,他现在不只做牵线拉媒的行当,甚至搞起了海外的生意。 主要是往以缅甸为最的那几个东南亚国家送。 最终连同他上家在内,警方击毁了一条人口诈骗的运输线,但顺藤摸瓜的工作还在继续。 陈宏在指认罪犯的时候见了他们几人一面。 王力现在还是一脸横肉的凶相,只是头发灰了些,看到陈宏的时候破口大骂:“养不熟的狼崽子,当时我他妈就应该剁了你喂狗!” 阿牛没说话,从见到陈宏到陈宏走他都没说过一个字。 阿龙是在第二年春天抓到了,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这是陈宏。 他倒是人模狗样跟人打了声招呼,看起来挺想和人聊聊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的。 陈宏说:“拜你们所赐。” 阿龙在后面哈哈大笑:“那不是你自己活该嘛!你命不好你怪谁?” 他随手指了指旁边穿着制服的警官:“怎么我不抓他?我就抓你!这都是命,是命你就得受着,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也都是你的命,小子,你就认命吧!瞅瞅你现在这个德行……” 他还在骂骂咧咧着,被带走了。 开庭的时候陈宏作为共犯,也一起上了法庭。 王力和阿龙被判处死刑,阿牛被判20年有期。 四眼前年刚被放出来,现在靠着亲戚家的关系在一家小公司看大门。 案子重新审理,他又被判了25年。 陈宏因为同是被害人,又因为当时年龄小,还有指控戴罪立功这一项,最终判了两年。 因为年代久远,很多事件都无从考据。即使牵出了这条大线,可当时很多受害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被拐来的,甚至有些孩子和买家父母家里关系不错。这种事如果当事人选择原谅或者竭力隐瞒,也根本没办法取证。 那些被买到农村的女人们,病了死了的大有人在,还有很多被铁链子栓在家里,终年不许出门。 有些疯了傻了,见谁都笑。 没人知道她曾经是谁家的女儿,又经历过怎样的人间地狱,是怎么跨越重重大山来到这里的。 剩下还有一些,是大多数被同化了的群体。 她们在那个地方生儿育女,安身立命。 因为没办法反抗,只能忍气吞声,渐渐有了牵绊就融入了那个麻木的圈子。 她们之间甚至有人专门在做新买的媳妇的思想工作,劝人想开一点,好好跟夫家过日子,既来之则安之。 人的思想究竟能被驯化到怎样的地步? 人究竟能淡漠薄凉到什么境界? 当生存条件被剥夺,被文明教化过的人们,能选的也就只剩下生死了。 所有的“生”路都有明确的指引,今天吃馒头,明天吃玉米,吃多少粥菜,早睡晚起哪怕一分钟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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