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生老家的亲戚给他介绍了个对象,他妈让他回去相亲。 他是十一月走的,贺仪穿着那件到膝盖的大棉袄和陈宏去火车站送他。 回去的路上贺仪忍不住问:“哥,杨福生和你说怎么办户口了吗?” “没有。”陈宏说。 冷风吹的贺仪的鼻子一阵发酸,他跟着陈宏往回走,七拐八拐绕道了陈宏去年等工的那个市场。 从大门口一直往北,市场最北面的自行车棚下有个用破布铺的旧书摊。 陈宏敲了敲贺仪脑袋:“挑吧。” 贺仪难以置信地抬头。 “在家里一样是学,他们看得也是这种书。”陈宏蹲下,捡了几本小学课本,翻开,“陈天泽是不是有这本?” 贺仪睁大眼睛点点头。 俩人蹲在旧书摊前挑挑拣拣,捡了一大摞。 卖书的老头笑得合不拢嘴,用塑料绳把书分开,捆成两捆。 俩人抱着书进了市场里的一家面馆,陈宏点了两碗牛肉面,还加了鸡蛋。 他说:“今天你过生日呢,知不知道?” - 贺仪的生日说来其实有些离谱,那不是他的生日。那是王力他儿子的生日。 王力儿子死的那天,王力收回来了个孩子。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儿子死了,不知道怎么就死了。也许是让人报复,也许真的是出了意外,总之是死了。 王力悲痛欲绝就把贺仪留下了。 刚开始他对贺仪还不错,但后面越来越暴戾。贺仪总让他想起自己死了儿子,这事儿就像根针一样,王力每看贺仪一眼就难受一次,逐渐开始对人拳打脚踢。 这事儿他们都知道,只是贺仪不知道。 但贺仪倒是没意见,因为每年生日他都能收到点好处。 前年的生日四眼给他买了一双鞋,这次陈宏买了一堆书。 那双鞋贺仪没穿过来,丢了就丢了。他格外宝贝这摞书。 回到筒子楼的住处之后,他找了沓旧报纸,小心翼翼地把书包起来——报纸是某天陈宏带回来的,贺仪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但他看到一张图片印在报纸背面。 图片里印着他们以前住的那个小楼,下面是四张小孩的照片。 贺仪见过的小孩太多,他已经忘了最后那四个小孩长什么样子,哪怕看着照片也想不起来了。 那是警察帮忙刊登的寻人启事。 贺仪把报纸裁开,将带着图片的那页扣在课本背面,拿胶带沾住。 他沾得乱七八糟,陈宏不得不帮他把裹得那层玩意儿展开,重新往里翻折,叠成书皮:“书不是拿来供着的,书得看。” 贺仪掀开看,他发现自己除了张蝶生教的那几个拼音之外什么都不认识。那些字和报纸上的字一样,都稀奇古怪的,有方有长。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贺仪就缠着陈宏让他教他读拼音字母。 低年级的书都有拼音,贺仪把拼音练会了就开始拼汉字,读课文,组词造句。他学得很快,一天天都没别的事,就在屋里坐着看书。 陈宏天天回来提醒:“离书远点,别把眼看烂了,没钱给你配眼镜。” 贺仪却像海绵见了水一样往书里钻,他看书的时候总有一种撑过饥荒的人初次看到食物的疯狂。对学习也有着某种神圣的憧憬,像沙漠中缺少水源的植物一样,因为资源匮乏,甘愿将根扎进地下几十米。 书上的解释有限,贺仪有时候看不懂就抓住陈宏问,但陈宏其实也没上过几天学,他答不上来。干脆又给贺仪买了本旧字典。 北漂的前几年除了日子苦点,倒也没什么。 筒子楼里住得多是在附近打工的人,有几户年轻夫妻还带着小孩儿。每到下班时间,大人做饭,孩子放学,几个孩子穿着校服骑车回家了,他们背着书包疯跑上楼,又一窝蜂地跑下去。沉默了一整天的筒子楼就开始热闹起来。 每当这时候贺仪就会短暂休息一会儿,他有时候下楼扔垃圾,有时候去小卖部买东西,也有时候什么都不干,只是下去散散步。 他从不跟那些孩子说话。他觉得他们太幼稚,但他又常常远远看他们。那些男生在楼前的空地上玩玻璃珠,女生玩过家家。 贺仪常常想象王力那些人是怎么把他们哄走的,他在楼上听他们说话,观察着每一个人。 某天他下楼,有个女孩主动跑到他面前问:“你跟我们一起玩吗?” 贺仪像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忙不迭跑开了。 伴随着对善恶的理解,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明白,那是种他一生都无法根除的愧疚。 他永远无法融入他们。 他一边从狭小窗户里窥视那群孩子的童年,又一边为另一群孩子祈祷——那些被装进面包车,被关在毛坯房,被遗落在了遥远的深山里面的孩子们。 贺仪渐渐又茫然了。他将自己摘出来,一边是阳光灿烂,另一边满目疮痍。像是父母挂念子女一样,他不禁想到,那些被王力卖出去的小孩子们现在是不是也这么大了? 他知道楼下每个孩子的名字,知道王妙可和王诗琪形影不离,知道她们的妈妈在同一个车间上班,他知道杨含有个表弟,每次来都能教给大家玩新游戏。 他们在沙土堆上挖坑,在葡萄藤旁边画了一堆方格子,有段时间男孩女孩都买了橡皮筋……他们放声笑着,贺仪常常也能跟着笑出来。 他太了解那些孩子了,有时候不小心在楼道撞上,对方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我过一下!” 贺仪就会有种强烈的兴奋,他想说:“王子博你妈妈还没回来呢,不用着急!”或者,“你好王子博,我叫贺仪!” 但他从没说过。他感觉他和这些小孩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那天,贺仪看到一个更小的孩子,生面孔。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人家屁股后面。 后来他知道那是王子博的妹妹,刚从老家过来。 小孩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天天在家里盼着哥哥放学。常常提前半小时就在楼下等。 贺仪边背书边看着她等。 某一天的下午,他一抬头,发现一个高个子男人正拉着小女孩的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远处停了个小面包车。 贺仪脑袋轻轻嗡了一声! 那感觉太熟悉,熟悉的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麻绳捆住了,差点没呼吸上来。 小孩手里攥着根棒棒糖,顺着那个男人的手势往面包车那边瞅。 贺仪腿有些发软,他踉踉跄跄跑下楼,男人已经抱着小女孩走出去一段路了。 “王一梦!”贺仪大吼道,“你妈妈找你!” 王一梦回过头看贺仪,和男人说了什么,但男人没有停脚,反而走得更快了。 “王一梦!”贺仪使劲吼,不知道王一梦妈妈是否在家,他只能拼命追。 他腿软的好几次差点栽了跟头,出了一头汗。终于在那人上面包车前赶上去了。 高个子男人把王一梦塞到车后座,看向贺仪:“你有什么事吗?” 贺仪只往车里看了一眼就差点瘫在地上,强忍住恐惧道:“王一梦,你妈妈找你。” 他说完意识到王一梦并不认识他,补充道:“我是王子博的同学。” “我是他爸爸的同事,他爸爸让我来接她去趟县城。”男人问,“你要一起去吗?” 贺仪摇头,声音不可控地有些发颤,睁大眼睛看着他:“她妈妈让她回家,可能是……” 贺仪抬头和男人对视了半天,没“可能”出来。 “哦。”男人四周看了看。 面包车停的位置距离筒子楼并不近,路边长着半人高的野草。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你是……王一梦爸爸的同事。”贺仪说完往后退了一些,王一梦从面包车后面挪回来,蹲在门边,一脸疑惑的歪着头。 跑。 贺仪脑子那根尖锐的弦现在像根针一样,扎得他耳朵轰隆隆的,还有点耳鸣。 跑! 大脑下了命令,但四肢不太利索。贺仪刚转身抬起腿,后背就被猛地重重踹了一脚! 男人那一脚正好落在他的后腰上,下了死力气。 贺仪感觉自己的整个后背像被横空而来的巨石砸中一样,五脏六腑都受了挤压。加上他跑出去的惯性,整个人之间往前扑了好几米。 呼吸不畅…… 他重重扑在地上,手掌蹭着地面几乎磨了小半米。 最初的感觉不是疼,而是火辣辣地麻。 手破了,膝盖也破了。 贺仪猛地咳了两声,嗓子涌出来一股锈味。 他踉跄着站起身,但随即被男人抓住领子:“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救……”贺仪喘不上气,张开嘴整个腹腔都疼,他抱住男人的腿,随即又被一记猛踹。 面包车驾驶位上的胖男人下来,把小女孩抓回去,嘭地关上门。 “救命……”贺仪压着喉咙,但根本喊不出声,他看到胖男人从车里拿下来了个黑布。 他太熟悉那东西了。 那不是一层布,而是头套! 用头套把抓来的小孩罩住,再反绑住手,再摘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进山了。 贺仪整个人都有些不可控得发抖,手脚发软往筒子楼的方向爬。 但没爬两步又是一记重击,这次是条状物,贺仪听到金属的嗡嗡声。 是根钢管。 “用这个顺手。”胖男人说完又劈头盖脸往下抡。 贺仪已经很久没被这么打过了,何况还是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刚开始他还爬了两步,然后就觉得头顶热烘烘的有什么东西往下流。像是以前王力在他头顶浇水一样。 随即他意识到这并不是水,而是血。 脑袋上裂了口子,血从头发茬渗出来,顺着脸往下流。 “他妈的,怎么还打破了?”高个子男人提着贺仪的领子把人拎起来,让他双手背后,胖男人拿了捆绳子,笑道,“小孩还挺热血,叔叔看看到底有多热血。” 贺仪头顶上的血流到睫毛上,一边眼睛都红艳艳的。 “还挺漂亮,要是再小几岁就好了。”男人说。 胖男人抖了抖那个黑布,捻开,往贺仪头上一套,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第15章 汉堡、汽水和薯条 “把这俩交给李大黄,杨朵那边又收了一个……” “这野崽子这么大了,李大黄还真不一定收。” “不收就给周叔。” “……我看悬。” 贺仪被蒙了厚头套,他分辨不出时间,但天已经黑了,最初脖颈连接处的那点微弱光亮都慢慢消失了。那头套不知道多久没清洗过,闻起来有股抹布味,又腥又臭。 他整个头都发粘,也许是脑袋上流下来的血,又或许是出了一头汗。两只手被绳子反绑住了,半张脸黏在头套上,呛得他想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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