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院最后一排更没什么人住,隔着半截倒塌的土坯墙,外面是连成片的荒地。 但贺仪不知道这些,他胳膊都要拽脱节了都没办法撼动窗户上的铁栏杆。 他又返回去撬门,拿了根针在门缝里来回扣,针尖都扣崩了,根本没用! 贺仪急得满头汗,试探性踹了两下门。门摇摇晃晃,他又砰砰踹了好几下。 或许是他踹门的声音太大,居然把睡在隔壁的王一梦吵醒了。 小孩不知道状况,醒了就哭,贺仪隔着门哄人,半哄半吓唬地让她别把人**吵上来。 哄着哄着,他听到王一梦的声音居然从侧面挪到门前了! “你能出房间?”贺仪问。 他问完听到王一梦跳着脚够什么东西,然后又在拽锁,捣鼓了半天,贺仪听到吱呦——门开了!! 他赶紧往后退,惊地往后一个趔趄。 王一梦站在门框里哇哇大哭。 贺仪睁大眼睛愣了一会儿,猛地冲出去,到外面各个房间转。 这房子很怪,二楼和楼梯间之间上了道大铁门,所有的窗户都焊了铁栏杆。 人**可能是觉得拐的这些小孩子没什么锁内门的必要,更何况都给人喂了安眠药了。 把贺仪锁起来不过是看他年龄大点,但开锁钥匙就在门口插着呢。可能他们也根本没想到王一梦会醒。 贺仪心脏砰砰直跳—— 他知道很多地方,这栋房子其实也并不像关他的那间屋子一样严密。 有些铁栏杆焊不均匀的地方会稍宽一些,看着很窄,但基本上瘦点的小孩子都能钻过去。一栋房子总有那么几个偷工减料焊不均匀的地方。 所以以前王力关小孩的房间都是木门,窗台很高。 只是高窗台能困住小孩,却困不住他。 贺仪各个房间转,打开窗户一条缝一条缝的试。 不出所料,厨房里有两条栅栏焊的很潦草。 他搬了个凳子,试着把头探出去,很轻松。 贺仪把王一梦抱到窗台上。 “别哭了,你想不想找你哥哥?” 王一梦点点头。 “我们一块出去。”贺仪说。 这是二楼,他把床单扯过来,在栏杆上紧紧打了个死结。然后又扯出一条,两条死死系在一起,他整个人拽着床单往后拖。确认绝对不会松动之后,又踩着凳子侧着身慢慢往外钻。 钻得并不顺利,两个铁栅栏几乎要将他的胸腔夹脱一层皮,好在翻出去了。 贺仪站在外窗沿上,又护着王一梦往外翻。 王一梦人小,翻得很轻松。 “拽好栏杆,千万别松手。看着我是怎么滑下去的。”贺仪小心地把王一梦松开,随后拽着床单向下滑。 床单不太长,距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贺仪松手“嘭”地落到了地面上。 昨天他被打的一条腿都肿了,现在猛地摔下去,又是钻心的疼。 不过他也顾不得什么了,张开手作势要接着王一梦:“往下滑就行,我接着你,下来咱们去找王子博。” 王一梦一开始还眼泪汪汪的抱着栏杆,听到王子博的名字,眼睛都睁大了一圈,她一吸鼻涕,抹了把眼泪。小手抓着床单扭过身。 “抓紧床单,死死抓紧!”贺仪吓得在下面张开手接着。 王一梦哇哇大哭。但她抓床单抓得很紧。 “慢慢往下滑,你想想你哥哥是怎么爬树的?两只腿夹着床单顺下来!”贺仪出了一头汗,好在王一梦顺利滑下来了。 滑到床单底部她一下子腾空,贺仪赶紧伸手接着。 小孩说重不重,但由于惯性下落,贺仪又被狠狠砸了一下。 这一下把他砸懵了,生理性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贺仪把人放在地上,狠狠摸了把脸:“走!” 他扯着王一梦一路小跑,告诉王一梦不准大喊大叫,也不准哭。 经验告诉他这附近很多人都不可信。 幸运的是他们一直跑出这片旧居民楼都没遇见什么人。 贺仪沿着街边,找到一家小卖部。 他掏出口袋里的硬币——那是在他被关的那间屋子的抽屉里找到的。打电话两毛钱一次。 小卖部的老板把电话让出来,贺仪第一次有机会按下在脑子里背的滚瓜烂熟的那串数字。 他按得很急,一边拨号一边剧烈地喘着粗气。就像他拽着王一梦一路狂奔,他怕被人**追上,怕被抓回那个地方。 电话震过去的那几秒贺仪大脑终于有了短暂的停顿,思想回归的那一刹——他耳朵嗡嗡的出现了耳鸣。 老板娘在那边打麻将,打麻将的声音也远远的,老电扇扑簌扑簌转着,他头发茬上挂着汗珠一点一点往下,顺着脸颊滴到放电话的桌子上。 贺仪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那是一种很空的状态,急迫感瞬间就退潮一样涌回去了大半。 不知道响了几声,其实根本也没停顿多久。但他似乎恍惚了很久—— 陈宏……是不是再也不愿卷入这种事情里了? 谈不上害怕,贺仪只是有种自己拼尽全力向外伸展,但抬起头发现,世界仍然一片迷茫。 这种迷茫甚至压过了恐惧,让他的大脑一下子冷了下来。 他呆呆地拿着听筒。 “喂?”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很哑。 听到人声,贺仪眼泪瞬间就涌出来了。 他其实并不委屈,他还是迷茫。但那片迷茫的脑部神经比他的精神意识都早做出了判断,鼻子一酸,喉咙一哽,张嘴眼泪鼻涕就不受控制地往外流。 “喂?” “哥……”贺仪抽噎道,“我现在在一家小卖部里,我……” 贺仪抬头怯生生看了看老板,说:“我迷路了。” “你是小贺?”电话那头的人声音一下子精神了,提高了好几度。 “迷路了你不早说?这是纺织厂。”老板拿过话筒,“东区,民安路,老井字纺织厂道南边。” “……” “哪个省?”老板大概是没想到有人迷路还能把自己迷出省的,一头雾水地拍了拍蒲扇。 贺仪泪眼迷蒙的抬头,话筒里陈宏又说了什么。 老板说:“行。” 他把话筒交给贺仪:“你哥不让挂电话,在这儿呆着吧,一会儿警察就过来了。” 贺仪呆呆的听着。电话那头陈宏也没说话,有个女人吵吵嚷嚷的,声音由远及近:“梦梦啊?喂?梦梦在吗?” “她和我在一起呢。”贺仪看了眼王一梦,王一梦正在扣手指缝里的泥。小卖部老板扇着扇子溜达到麻将桌看人打麻将了。 电话那头的女人的声音又很快消了下去,陈宏拿着手机像是在跑,嗓子又变得很哑:“别挂电话。” “嗯。”贺仪点点头。 接下来贺仪都忘了自己都说了什么,他好像什么都没说,他听到陈宏的声音就想哭,一哭就说不出话了。 后来当地辖区的警察过来,把他们带到警局,又待了好几个小时,几个穿着便服的警察带着陈宏和王一梦妈妈进来了。 “一梦你可吓死妈妈了!”女人进门就抱着王一梦哭,王一梦也哭。 贺仪睁大眼睛看着陈宏,只是睁着眼睛,泪腺就绷不住,眼泪哗啦哗啦的像泄洪一样。他好不容易止住抽噎问:“你怎么没去上班?” 陈宏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你他妈都丢了我上哪门子班?” 贺仪还想说什么,想问什么,但他扑到陈宏怀里就不会说话了。 贺仪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永远。他们刚逃到北方的时候,陈宏就说,王力他们永远也找不来了。 他这次差一点就去了“永远”都找不回来的地方。 劫后余悸永远比当时更恐怖。贺仪像只哆哆嗦嗦的熊一样趴在陈宏身上,哭累了就不说话了,但他抓着陈宏,抓得很死,警察无论问什么都是使劲往人怀里钻。 回去的路也很长,王一梦吃过安定,很快又睡着了。那个女人失魂落魄地死死抱着孩子。 贺仪呆呆地揪着陈宏的衣服,他们都像被抽了半个魂儿一样。 做完笔录警察局还要登记信息,陈宏说过几天让老家把户口本寄过来。这事后来有人给他打过几次电话,陈宏应下,但一拖再拖。毕竟当时还没全国联网,很多地方制度都不完善,拖到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陈宏其实也说不清为什么隐瞒,或许是因为他们本就是从见不得光的地方生长出来的,他太害怕那种过去被挖掘,被摆在明面上了。 这些东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他和贺仪之间一种缄口不言的秘密,一种默认的谎言。 其实就连贺仪也藏了一些事,他哭着和警察说话的时候都很巧妙地把那些逃出来的细节避开了。所有的话都恰到好处,他说“我不知道”“我太害怕了”…… 从一个害怕到极点,拼命想逃回家的小孩的角度来叙述这些。在外界看来,也许只是人**的安眠药用少了。 陈宏抱着贺仪的时候有想过这些,这是贺仪的一种本事。他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看着王力,好像下一秒就死了的时候,嘴里还是满口飞着胡话。这些事陈宏都明白,他们都被打怕了。 陈宏眼睛肿了好几天,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哭了一个晚上,也没想到小屁孩能有这么大魔力。 他是那种从泥泞里走出来的人,贺仪是他的半条影子。 以前厂子里的人都说他出来讨生活还要带着弟弟,多么不容易。陈宏也觉得自己挺不容易的,明明已经自由了,还得白养活这么一个小屁孩。 可回家没看到贺仪他却慌了神。 他去警察局登记了时候笔都拿不稳了,脑子炸了一样,整个人都没办法思考。 王一梦爸妈在旁边哭得死去活来,这更让他更觉得烦。筒子楼附近没有摄像头,但陈宏知道,像贺仪这个年纪的早就不是人**的买卖对象了。 现在被抓走无非是他看见了,就被一并带走了。至于为什么会那么巧看见,陈宏不用想也知道。 有一瞬间的报复心理上来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可看到夫妻俩哭得肝肠寸断他又泄了气,那种极度扭曲的立场让他精神几乎崩溃。 他无法想象贺仪丢了的日子,好像这些年活着都是因为贺仪。 从王力第一次把肉乎乎的小孩塞在他手里的那天就开始了,这像是一场诅咒,像被根种在他的童年深处的一场恶疾。 陈宏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哭成那样,他蹲在派出所门口,看着街边有几只追来追去互相咬尾巴的狗都觉得嫉妒。 从小看着的小东西丢了,他的半条命也丢了。 贺仪死里逃生,陈宏则是经历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又心有余悸,这让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提心吊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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