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大雨停息,昏天黑地,地上积淤遍布,水洼里映出彩色霓虹,既脏且明,潭淅勉手插在裤兜里,在林立的香樟树的阴翳下慢慢往前走,走着走着好像又变成十八岁的潭淅勉,没那么游刃有余,有点彷徨,又有点不甘。 “有些人离开带来的影响很顽固,这个人越好,越顽固。我们是走得出来的那种人,可小栩走不出来。” 喻呈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记得潭安林去世时潭宁栩高二,她哭了一整天,第三天肿着眼睛乖乖跟着常苒去殡仪馆,一个月后她在校运动会拿了女子800米冠军,宋东凭带她去吃麦当劳,送她两条金鱼,一年后她升高三,靠咖啡因度过高考,考完试出来和同学彻夜K歌,看起来和普通的兴高采烈的毕业生并无区别。 如果是因为潭安林,他当时不可能没发现,那如果不是潭安林,就只剩下了唯一的答案。 “小舅舅?” 喻呈无意踩进一滩污水里,啪嗒一声,光影全碎裂。时间空间好像轰隆作响,朝那个不算炎热的夏天驶去,那些碎开的,被鞋底带起的珠串,变成音调各异的遥远呼唤—— “宋东凭。” “宋东凭?” “宋东凭!”
第46章 “你砸我那儿了”/ 宋东凭。 发现手机上显示小舅舅打来过三个未接电话时,喻呈正坐在纹身店里,舌头被穿孔师用镊子夹住,他盯着手机屏幕,觉得大事不妙。 一个小时前,他借口上厕所从打瞌睡的老沈眼皮子底下溜出来,跑到小西门,和潭淅勉汇合。由于喻呈一贯良好的口碑,哪怕在路上撞见了数学老师邱晓亚,她也没有觉得奇怪,只以为他请过假要先走,非常和蔼地同他打了招呼。 小西门说是门,其实就是座矮墙,大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叫门,只有一个传说给予了解释,说是十多年前,这里确实有扇门来着,但后来高三每年都有人跳楼,大师说这个门风水不好,所以学校就把门封了改砌成矮墙,然后果真就没人跳楼了,每年还能出至少10个清北。 当然这只是诸多校园怪谈中的一个,喻呈不大相信。 穿过操场到西门的路上,喻呈走得飞快,因为怕被人发现,但等快到了,又迈不开步子,觉得自己简直鬼迷日眼,逃课去跟潭淅勉打舌钉。 这好像是他高中生涯的第一次逃课,就因为潭淅勉指着自己的舌头,对他说“打舌钉亲嘴敏感”,“又很酷”,而且“喻老头看不出来”,但整件事又貌似很荒诞,他在某个瞬间甚至觉得,会不会只有他把这个约定当真,潭淅勉可能根本没有在西门等,只是故意戏弄他,和他开玩笑。 但还好,磨磨蹭蹭走近了,已经可以看到潭淅勉蹲在墙根的一小片阴影里无聊到用树枝挖蚂蚁洞。 看到喻呈,他立刻把树枝一扔站起来,有点不耐烦:“要不是我手机落抽屉里,我就给你打电话了。也太磨蹭,约的六点,现在几点?” 喻呈扶了下眼镜,看一眼手表:“……六点一刻。” 看他连说这四个字都不紧不慢的,潭淅勉更觉窝火,这家人好像有什么宋氏基因,全都跟宋东凭一样,做事慢慢悠悠的,书生气重,也有好脾气。 “从教室走过来用得着十五分钟?”潭淅勉先把书包扔过墙,脚往凸起的墙砖上一蹬就利落地骑到了墙头上。这人高中以后就坐最后一排,个子蹿得比同龄人高一截,长手长脚的,轻轻松松。 “路上遇到邱老师,所以才晚了。”其实跟人家没关系,但喻呈只能这么说。 “你提我了?” “没有。” “够义气。” 潭淅勉一低头,看到喻呈还仰着脑袋看他,这视角很难得,第一次发现这人眼镜后面的眼睛还挺大,眼神也没平日做学霸时那么锐气,有点茫茫然,发色也浅,在阳光下近似咖色。 “你先扔书包……” “地上脏。” 潭淅勉和他对视了一会,最后自己先放弃:“简直是带祖宗出门。把你书包递给我。” 喻呈就踮脚先把书包递给他,潭淅勉甩到肩上背着,又说:“上来?” 喻呈不想被看轻,试着踩了一下,手够不到墙顶,撑不上去。 潭淅勉只好跳下去,撑着膝盖弯下腰,把背给他:“你踩着我上。” 喻呈看着拱起的脊背以及还算干净的校服有点难以下脚:“你衣服不要了?” “你踩不踩都得洗。”又催促道,“快点。” 喻呈第一次为技不如人而感到屈辱,但又觉得自己不精于逃课也不能算太丢脸的事,于是眼一闭心一横。脚搭上去的时候感觉得到潭淅勉脊骨的硬度,紧接着背部一紧,一股力量往上一撑,他就攀到了墙头,在墙上又补了一脚,这回上来了。 潭淅勉再次跳上去,翻过墙稳稳落地,他正要回头接人,喻呈也利落地跳下来了,落在他身后。 还行,没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 喻呈把书包接过来,小西门外头不时有家长路过,他有点紧张,扶着书包带没什么表情闷头往前走。 潭淅勉跟在后面笑:“带你出来玩的,你搞的像敢死队,会不会笑一下啊?” 喻呈不理他。 潭淅勉又说:“逃课嘛,玩得就是刺激,出来了就要高兴,要是一直担心被人看到、被人发现,学也没学,玩也没玩好,这才叫浪费时间。” 莫名被这人上了一课。但喻呈承认他说得有道理,表情放松了些,停下来看站牌。 太阳已经落下去,天边只余一道金色的霞线,潭淅勉站在车站边高大榕树投下的淡色暗影里,脏外套被他脱下来用手指勾着搭在肩膀上,里面是一件蓝白色的校服短袖,出了很多汗,有点粘在身体上,露出轮廓分明的少年人的肌肉线条,大臂那里还有一道很明显的肤色分界线,往上要白一点,下面是被阳光镀上的健康的深色。 潭淅勉怕热,一到夏天就剃寸头,由于五官长得好看,寸头反而把眉眼衬得更清楚,很有几分明星相。喻呈想象了一下,觉得大部分人戴耳钉都会让人觉得不正经、耍流氓,但在潭淅勉身上,好像是会好看的。 “你去打那个,你爸妈看到的话,不生气?”喻呈还是对这件事的可行性表示怀疑。 “我爸下次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妈玩儿艺术的,估计能理解。” 喻呈想了想,常苒阿姨那人跟自家老妈不一样,是蛮特立独行的,记得之前染过一次红色头发,令他印象深刻。 “可老师恐怕不能。” “上课不戴不就行了。” 97路到站,晚高峰简直人挤人,两人好不容易挤上去,车里闷热,司机舍不得开空调,氧气稀薄。 喻呈被挤得和潭淅勉几乎脸贴脸靠在一起,喻呈浑身不自在,想后撤又躲不开。 “别动了,喻呈,越动越热。”潭淅勉倒是既来之则安之,闭着眼,在夹缝中挺安分的。 但身后的人顶着他的书包,喻呈后背被挤得很难受,非得把它取下来不可。刚艰难地卸下包带,紧跟着一个急刹,喻呈来不及扶,垂下的手往前一荡,潭淅勉瞬间闷哼了一声。 喻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干嘛?碰瓷?” “靠,你砸我那儿了。” “哪儿?” 潭淅勉皱眉,眼皮一掀,也不知道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砸我鸡儿上了。” 搞明白自己碰到的是什么东西之后,喻呈一路上都很尴尬。 其实男生碰到男生挺正常的,打球的时候难免,还有最近流行的把人架起来的阿鲁巴游戏,一天中有一百种可能碰到敏感部位,只要没断子绝孙,潭淅勉根本不当回事,可喻呈就莫名觉得尴尬。 下车的时候喻呈心不在焉,只晓得跟着潭淅勉走,暮色四合,秦淮河上的灯只来得及亮起一半,天上已经初露月痕。七拐八拐,进了一条深巷,天光完全隐去了,喻呈也不是第一次来秦淮河,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 “你是不是从没逃过课啊?”潭淅勉发现跟这人出来玩简直闷得发狂,只要他不主动说话,喻呈就不会说话。 喻呈想了想:“高中好像没有。” 哟,潭淅勉来兴致了:“那初中逃过?” “好像是小学。”喻呈说,“那时候不懂事。” 这要算不懂事,那潭淅勉现在还不懂事。 潭淅勉被噎了一下,半晌才真心实意地发问:“每天都做一样的事,按时上学放学,你不觉得很无聊吗?” “每天学的不一样啊。”今天讲数列,明天就要讲几何,怎么会一样。 “……” 讲不通。潭淅勉两眼一黑。 “那今天怎么突然出来了?” 喻呈语塞,自己也说不清。一个星期后就会考,他还在外面和坏学生之流潭淅勉闲晃。 “作业我课间做完了,晚自习也没事做。”喻呈只好这样解释,“太无聊。” 潭淅勉笑了:“喻呈,承认自己想做点坏事,没那么难。” 喻呈不说话了。 杂乱的电线,把天空分割成不规则的形状,然后路过几家像电影里那种会发生故事的小旅馆,看起来也没有执照,就一个亮红灯的指示牌,进去就给房间钥匙,连身份证都不要。 后来是租DVD店,门口写着什么“18禁,酣战七天七夜”;再走是酒吧,里面有人在调试吉他和鼓,震耳欲聋,门口有男人女人搂抱着接吻。 喻呈不敢看,视线收回来,发现潭淅勉在看着他笑。 “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是我们学校的吗?” “潭淅勉!别瞎说。”喻呈矢口否认,觉得脸很热。 “那我怎么一说打舌钉接吻感觉会不一样,你就答应来?”潭淅勉笑得痞坏,顺手揽过喻呈的脖颈,面孔离喻呈更近了些,“你跟我讲实话,我不告诉喻老头。” 这人好像知道这么笑很适合他似的,喻呈一看到他这样笑就觉得心跳得好快,说话都有点磕绊了:“我就是……觉得好奇。” 其实起因是上周喻翰景跟他聊起明年高三志愿的问题,他想让他试试宁北大学的提前批,如果不行,那就考。可是喻呈不想上宁北,甚至不想一辈子呆在南京,他想大学离家远一点,所以这场谈话不算愉快。 大概也是从这场谈话开始,喻呈模模糊糊意识到,之前喻翰景要他学习好,他觉得对,也认了,喻翰景要什么他努力给什么,可现在他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大概会完全失去人生的选择权。 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也就是这个时候,有人对他说,做点离经叛道的事吧。偏偏说这话的人,又是潭淅勉。 喻呈没拒绝。 终于在一家店门口停下来,桃色的灯牌有点泛黄,店名叫“Prattle”,光看门脸简直像什么成人用品店,直到往里走两步才看到墙上贴了“纹身穿孔”的宣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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