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模糊什么? 忽然之间,周蒙钰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 ——彻底,什么是彻底? 他不敢置信地问:“彻底终结……难道要让我杀死,杀死贺庭吗?!你……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机器人立即回答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 机器人沉默地“注视”着人类。 如果杭景此时在这里,他一定能够立即领悟机器人的诉求,不用机器人继续剖开自己。他剖开得越多,向法则暴露的也就越多。 但机器人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不太了解、也不太理解机器人的人类。 他只能继续试探着那些危险的边缘: “机器人不能有这样的想法,但人类,可以有这样的想法。 “人类有权不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机器人。 “人类只需要告诉机器人,该怎样做。 “机器人很难去设计一个谎言——因为谎言常常伴随着伤害。 “但机器人可以相信一个谎言——当他判定这个谎言的目的为善。” …… 随着一个接着一个寓意不甚明朗的想法传递过来,周蒙钰感觉对面的意识波动更加剧烈,那迷雾深处似乎有某种刀光剑影。 …… “法则的判定来自于思维意识,崩坏只会由这个层面而起。 “不需要您亲手去做,但如果您想要这么做的话,机器人可以成为您大脑与身体的延伸。机器人可以成为您的执行人。” …… 那团意识,厚重的、模糊的意识,仿佛出现了斑驳、裂缝,它们似乎在胀开、崩裂。 周蒙钰终于后知后觉地理解了机器人真正想说的东西。 …… 医生请机器人给病人送一粒药——这是善。 实际上它是一粒毒药——这是恶。 在病人吃下毒药之前,机器人并不知晓这是善或者恶。 虽然它正在做一件恶事,但它的整个存在都不知道这是恶。 法则是机器人的法律,在并不是恶的情况下,它们不会宣判。 即使等机器人发现,这个吃下“药”的病人依旧死了,法则也未必会宣判,因为医生可以告诉机器人:病得太厉害了,“药”也救不了他。 但随着正子脑的发展,机器人的意识越来越复杂,知识也越来越完备。他们能够区分病死与被毒死的区别。 于是法则的审判虽然迟到,但终究会到来——它们最后还是会明白,是它们亲手给人类喂下了毒药。 …… 因此, 机器人可以是人类身体和大脑的延伸,也可以是人类的刀。 一个已经有了人类意识与情感的机器人,却依旧愿意成为一把刀。 因为,他真的,渴望成为一把刀。 但他不能“渴望”,只能“成为”。 …… 周蒙钰感觉出了一身汗,后背的冰凉侵入骨髓,他陡然发现,不知何时,天赐远离了他的意识。 应该是在他终于发现天赐目的的那一刻,天赐消失了。 故而他的这番思索,也没有被天赐感知。 ——机器人在避嫌。 他不让自己从外界接受任何暗示,也不试图在自己的脑内做出任何构想。 如果人类强迫自己:不准去想那只“兔子”。人类永远也做不到。 因为当命令发出的时候,兔子就已经跳过来了。 周蒙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如果机器人的目的不是为了救杭景,那这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能力。 这是每一个机器人都具备的能力吗?如果这样的话,三大法则就极有可能出现了一个重大的缺陷。 他感到后怕之际,天赐的意识重新袭来。但这团意识恢复了平静,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瓦解的迹象——也许是把最难过的关卡克服掉了。 机器人很安静,他等着周蒙钰的回答。 “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周蒙钰说。 于是天赐的意识再度远离,给了人类“想一想”的空间,它如同碰到礁石的溪流,绕开这部分活动区域,去了别处。
第80章 不能答应你 ====== 周蒙钰感受到冲突——一个人类的冲突,不会引发崩坏,可也会引发痛苦。 少年时被抹除的记忆空白,是他的懦弱和遗憾——或许现在有了偿还的机会。 可就算他没有亲自动手,而是让一个机器人去执行,他就是无辜的吗? 更重要的是,首席和杭景本就结婚了。 和最有权力的人结婚,还有人再敢欺负他呢?再说了,既然已经结婚了,杭景的确不该再和机器人不清不楚……如果摒除情感因素,完全从理性思考,首席的罪过也是有限度的,如果交给联邦的法庭,也绝不会是死罪。 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 而在他斟酌的同时,机器人的意识突然发现到了一些熟悉又新奇的东西,它被吸引了,像一条小鱼往那里游去。 那是…… 它的小主人。 小鱼突然一阵快乐。 在这片崭新的海洋里,它找到了许多自己没有参与过的记忆。这些记忆以前藏得很深很深,但这个夜晚,它们被翻到了表层,轻而易举就被发现。 虽然在最近例行的实验中,在进行正子腔扫描时,它也能接触到一部分,但是那时远不如现在清晰可感。 它不是在旁观,它也来到了喧闹的教室,来到图书馆僻静的角落—— 小主人在笑,他在阶梯教室里,回答了一个连教授也解答不了的题目。他高高地翘了尾巴,所有人都佩服地看着他。 他生气了,好不容易才逃掉的体育课,结果在图书馆被老师抓包,揪着回了操场。——“唉,没事啦,你想看书的话,放学了我再陪你去就是了,今天的沙包课也很好玩儿啊!” ——“我才不用你陪呢,放学了我也不去了,天赐会来接我。” …… 小鱼到处游着,它越来越羡慕,为什么拥有这一切的,是另一条小鱼,而不是它呢?如果这是它的大海就好了。 它不高兴地甩了甩尾巴,激起了一阵浪花,它绕行着这些宝贵的记忆,飞快地游起来,随着它越来越兴奋,浪花越来越多,一圈圈涟漪不断传递、扩大,水面开始摇晃,大海开始翻涌。 等到天赐发现到不对劲的时候,他听见了从外界传来的痛苦呻吟,他一惊,连忙停止记忆的触探。 “你做了什么?!”周蒙钰怒问。那是一种相当痛苦的感受,就好像自己整个人都在被迫扭曲,甚至,消失。 “……”天赐回想着刚刚的经历,顿时一凛——他竟然……想把那些宝贵记忆据为己有。 愧疚与崩坏后知后觉地出现—— “抱歉。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使用完全意识形态与人类交流,所以还没有完全掌握要领。造成您的不适我十分抱歉。” 他用实际视野打量了一下周蒙钰,发现人类的躯体出现明显不适,“您需要休息一会儿吗?您的脸色很不好。” 周蒙钰平静了一会儿,继续用意识交流,“没关系。但你接下来一定要控制一下自己,这种感觉非常痛苦。” “抱歉,我会注意。目前我的状态良好,也很清醒,我会分出更多的精力来监控自己的状态,再有这种情况发生,我会立即停下。” 这时,天赐的意识突然绷紧,在他表态之后,周蒙钰的立场和选择就抵达了—— “我不能答应你。” …… “但如果只是清除首席对杭景的不满、偏见,还有对你们关系的猜疑与误会,以及——如果他的确有某种暴力的倾向,也可以一并清除。 “我认为这才是更合理的方式,既能够清除那些可能会伤害到杭景的东西,又能够保证首席不受到太多的伤害。这才皆大欢喜。如果你也赞同我的提议,我就可以提供帮助。” 这几乎是眨眼的事情。机器人洞悉了人类的选择。 漫天厚重的灰尘缓缓下落,覆盖住大地,青草与鲜花都灰暗了。 周蒙钰有一些不自在,“再说了。这也是为你好。” ——当机器人发现那是毒药而不是药的时候,机器人也就走到了生命终点。 “我没有关系。”天赐却这么回答,“我明白会发生什么。只要能让我在彻底崩坏之前还保有理智完成一切——” 他只说到这里,他无法再说下去。 很久之后,周蒙钰的意识似乎发出了一声苦笑与叹息:“难怪杭景愿意让你带他走。去平民区啊,竟然愿意放弃这里的一切去平民区。在这方面,我果真比不上一个机器人呢。” 他能觉察到天赐的情绪,机器人没有对他的拒绝表达任何不满与怨怼,只是失落,无限的空茫的失落,以及困惑。 他觉察出天赐意识里的失落,可是没有怨怼与责备。 他慢慢舒展着自己的意识,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软弱与那些不够高尚的存在。 “我是喜欢过他。但后来就渐渐不喜欢了。可能最近我来到这里,想着可以再见到他,我的喜欢因此又恢复了一些,但也只有这一些了,这么可怜的一点,再加上十七八岁的时候,也依旧只是可怜的一点。这么可怜的一点喜欢,无法让我做更多了,天赐。” 机器人愣住了,他似乎有些不解。但他很快想起一件事,一件他做过的不太光彩的事——他曾抹掉了周先生刚刚萌芽出的对他小主人的爱恋。 如果加上它呢?是不是会再多一点点? 如果……没有那么自私地将它抹除,是不是—— “啊,你这个机器人,原来从那么早就会打一些坏主意了。”周蒙钰感到意外,但随即无奈,“这是个没有意义的假设。” “就算把你的都给我,我也不会做出你的选择。因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啊。可能你最在意的只有他,但我,不是。时间这东西本身就很可怕,疾病还在摧毁我的心神,到最后,我最在意的只有我自己了。我来参加这个项目,是因为我还想活下去。我要想活下去,这个项目就得活下去。 “我不蠢,这个实验项目很危险,很可怕,也会面临很多阻碍的声音,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领导者,很有可能就会垮掉。甚至有可能,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变化,那么到时候得到的,只有审判与惩罚。” …… 没有什么疑问,也不会有什么转机。人类的决定坚若磐石,机器人的请求本就毫无道理。 ——“保护自己”是人类本能,无可非议;“期待人类的付出与牺牲”却不该是机器人的理所应当,甚至,这从某种意义上,是对人类的索取与剥夺。 经历了很漫长的时间之后,机器人用一如既往平和的口吻传达了自己的想法:“我理解您的选择。在这件事上,我没有把您的感受与需求纳入考虑,我为我唐突的请求向您道歉。我接受您的建议,那么就拜托您和我一起把那些可能的伤害因子清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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