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庭满意地点了点头。 离开之前,他先看了看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05号研究员,对方见未被发难早就松了口气,正兴奋地询问小组长一些技术细节。他转过身,又继续看向对面仪器之下的人类与机器人。 碍眼感再度出现,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徐徐吐出。 快了。 快了。 等一切准备妥当后,不知会有多少志愿者和机器人,前仆后继地要扑向“上帝计划”呢。 首席离开了,实验室的氛围恢复了轻松。 “凭你刚刚说的几句话就能被送上联邦法庭,亚研院和联邦同样神圣不可侵犯,意淫首席夫人,你是真不想活了。” “多亏了首席大人宽宏大量。” 05号研究员嘴贱不改,嘿嘿笑道:“首席大人的宽宏大量不是有目共睹吗?带他未婚妻私奔的机器人都还没送去销毁呢!杭景也没受到任何惩罚,依旧成了光宗耀祖的首席夫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转眼又是深夜了,实验室里除了留下一人值班,其余都前往隔壁的休息室休息,在这紧迫关键的阶段,他们几乎不会离开这个受到严格警卫的楼层。 志愿者也去了隔壁自己的小公寓。机器人结束了自己一天的职责,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实验室墙角的壁凹之中。 但在两个小时之后,壁凹的帘幕动了,机器人从其中走了出来,他疾步走向志愿者的卧室,轻轻敲了敲门,“周先生,我听到您的呼救,是不舒服吗?” 三秒钟之后,门开了,周蒙钰冷声道:“我并没有呼救。” 尽管这么说,他还是侧身让机器人走进来。 机器人伸手在身前的空间横向拖出一道虚拟对话框: “现在的正子腔已经做了改造,现在的您即使处于正子腔的作用之下,也能够保持意识的清醒,接受到外界的信息了。那么您一定听到了白天他们的讨论。” 周蒙钰目光一下子警惕,“你在说什么?” 他不明白天赐前半句的内涵,但无端感到了一股恐怖,他似乎……漏掉了什么关键的东西,在很久很久以前。 “这里的监控严密,我的正子脑里有屏蔽方程式,请允许我通过正子腔与您对话。我需要……您的帮助。” 周蒙钰双手抱在胸前,在沙发上坐下,“我为什么要帮助你?” 他注意到了—— 他把自己的大脑已经交给了这间实验室,以换取摆脱病体的自由。也许是以重获新生的方式,也许是以死在这里的方式。 他对此有过惶恐,但还是同意了一切后果。到目前为止,他的大脑还在正常运作,他还能够注意到这里种种的不正常迹象。 杭景不在。这是最大的不正常之一。他虽然是生物研究院的成员,但通常他都在很遥远的一家医院接受传统治疗,但上等人的医学已经停滞了太久,是在周院长的坚持下,研究院才开始开发新的治疗手段,在这些治疗方法的研发中,他既参与临床试验,又接受治疗,每到这时候,他会回到亚研院总部这里。 他在这里听说过杭景,但不多,即使他来了,他也从未敢以这副病容靠近。 他知道,杭景真的是天才,人人都佩服杭博士在亚研院的成绩——他早就知道了,杭景就是天才。 但天才,却没有出现在这么机密这么重要的项目里。 这是其一。 其二,是这个项目本身。向他介绍项目的人语焉不详,小心翼翼得像是害怕留下证据。他参与进来后,也从来没有允许离开过半步。抵达这里之前,他的叔叔曾经给过一些暗示。现在他也大约猜到了一些真相。 其三,就是在天赐。 机器人不正常。 和他记忆里不一样。 它的走路姿势有时候会有些跛,肌肉有时会抽搐,总之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多多少少都会表现出一些异常。 他不是专家,但他也学过机器人的基本知识。 天赐……一直处于崩坏状态。一直都是。 在被他拒绝后,机器人的崩坏似乎更严重了一些,“如果您不帮助我……您不帮助我,那么我,只能,只能……”他似乎陷入了某种苦恼,甚至绝望之中,眉头深深皱起,却始终说不完后面的句子。 周蒙钰垂了垂眼眸,“……看你这样子,也是可怜。虽然杭景现在已经有了美满的婚姻,但肯定也不乐意见到你这样。算了。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他活动了一下脖子——这是他接受正子腔干预前的仪式动作。 天赐的崩坏缓解了一点,他低声道:“谢谢。”然后靠近一步,伸出手来。 很快,周蒙钰的脑袋笼罩在了正子腔的光芒之下。
第79章 成为一把刀 ====== “您好。谢谢您。” 周蒙钰听到了一声问好,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来自跟前。这和倾听来自外界那些研究员的声音不是一回事。 正子腔能够进行意识的传输……这是天赐在用它的正子脑与他直接交流。 意识到这一点,他感到一阵紧张——一种刻在本能中的对机器人的厌恶开始占上风。似乎正子脑与自身大脑的直接接触,是一种污染。 但他努力让自己克服这一点——毕竟他已经接受过不知多少次正子腔的干预了。 “您这半年以来并不在亚研院。但您从研究员们的讨论中,应该知道:杭景博士和贺庭先生结婚了。” “当然。婚姻系统为杭景匹配到最优秀的人,我毫不意外。反倒是你。”周蒙钰发现自己与正子脑的对话十分顺利,不,这简直不像是对话了,他很难描述那种感受。但他知道,这一定就是意识沟通的特别之处。那么高效,那么直白,以至于他的讽刺,以及沉寂很久的嫉妒丝毫不加遮掩地涌了出来: “我说过吧,你连和他结婚的资格也没有。” 他也有点可怜它,这个机器人。 但令他意外的是,这个机器人竟然说:“我有这样的资格。因为这个资格只能由杭景博士决定。我们曾在平民区,在那里,我能和他结婚。” “……这就是他们说的,你带他私奔?” “是这样。” 周蒙钰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震撼、滑稽,为这个机器人的自大、为它的转变——一个机器人竟然有了如此“人类”的意识,也为这一场他没有经历、不知细节的“私奔”。 他忍不住幻想了一下自己。 紧接着机器人就说:“您不用灰心。如果换成是您,您无法做到,是因为您人类的身躯是鲜活的有机物。这是您的优势,不是您的错误。即使是我,我也并没有成功地带他在平民区定居。——当然,换成是您这种假设也是没有意义的。” 周蒙钰被看穿,一阵恼怒:“平民区那么脏你也敢带他去。” 机器人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继续传递自己的想法:“那么您应该就可以了解,与贺庭先生的婚姻,对于杭景博士而言,是怎样的不快乐,以及痛苦,甚至……伤害。” “……”心脏似乎颤了一下,但那只是意识的一丝犹豫,很快周蒙钰坚定了摒弃了这丝犹豫,“这不是你说怎样就怎样。更多的人说的,首席对他很好。” 这是一种很固执的信念,从很小的时候起,他们这一代人就听说过贺庭的事迹,都以他为精神榜样,他的形象是高大的。周蒙钰之所以能够坚定地成为志愿者,一方面是曾经做过无数医疗试验的实验品,早有心理准备,另一方面,也是被贺庭的声望所打动。 机器人感受到他的轻视与不相信。 “那么,杭景博士为什么想要去平民区呢?”机器人问道。 或许他没想明白。或许是因为杭景从小就叛逆,不认同婚姻匹配系统——周蒙钰想着,但平民区是多么恐怖的地方,如果不是别无选择,杭景为什么要选择那里。 就在他再度犹豫的时刻,他忽然被拽进了一个很短暂的画面里,他刚被拽进去,就被推了出来,他只看到了很短暂的几秒,伴随着“啪”的一声,但这几秒也足够了,一个人仗着生理优势,对另一个人实施暴力,只需要几秒钟。哪怕只是几秒,也同样是暴行。 那是一个耳光。 鲜红的一丝血从弱势方的嘴角溢出。 看到这场景,周蒙钰竟然感受到了一丝丝疼痛,但那不是他的疼痛,是机器人的疼痛……本质却是杭景的疼痛。 他的心剧烈颤动起来。 “他永远都是那么勇敢。贺庭先生强迫他,所以他用枪威胁他。但我没能够准备好子弹—— “没有子弹,威胁很快失效。 “不具备真正杀伤力的东西,毫无意义。” 机器人的意识不断地冲击着周蒙钰的灵魂,他自以为经过多年病痛的折磨,反倒练就了一个强大的内心,他也以为时间的流逝,早就淡忘了年少的爱恋,但这一刻,他依旧感到心痛。 但他没想到,天赐要告诉他的远不仅仅这些—— “这种事情,只要发生过一次,就会发生第二次。 “您已经忘记了很多年的一个夜晚,在那里,他曾有过相似的遭遇。那些人欺负他,我利用正子腔抹去了他们的记忆,也抹去了他们当时的恶念。我那时充满自信,以为解决了所有问题。可是后来,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我该保护他,我没有保护好他,我也无法惩罚任何人。所以,我总是……让他遭遇这些。” 机器人的意识似乎迟滞了,像生锈的齿轮。 周蒙钰感觉自己同样如此。他好像,触碰到了记忆里的某些空洞,与恐怖。 他艰难地问:“为什么说我忘记了?你也用正子腔对我……” “是的。” “我……我参与了?” “没有。”机器人回答。 周蒙钰松了口气,但很快他意识到,即使如此,他也不是无辜的。他也或许,是同样有罪的。 “我目睹了。但我没有帮助他。”他忽然领悟。如果当时他提供了帮助,没有让那些人得逞,又怎么会让天赐出手呢。 “这不是您的义务。但如果您愿意帮助……我会无比感激您。” …… 机器人说的是现在。而不是已经无法回头的遗憾。 周蒙钰有点紧张:“所以……你要我帮助你,消除首席的部分记忆与他的一些恶意,是吗?” 机器人沉默了两秒。在那两秒内,周蒙钰感受到一股错乱的波动,来自对面的意识。 机器人没有正面回答:“不具备真正杀伤力的东西,毫无意义。即使不断清除,恶的种子依旧会发芽,还是会发生。要彻底地终结恶,为什么要让受害者竭尽全力去预防,为什么,不彻底地,终结恶。” “清除,难道还不够彻底吗?”在周蒙钰的感知中,机器人的意识很近,却也不是那么明晰。他感觉天赐很模糊,对,就是“模糊”——他说的很模糊,意识本身也很模糊,天赐似乎在刻意模糊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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