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支撑到正子腔清除完毕,收手后,忽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这个夜晚或许是他出厂以来最为严重的危机之夜。 无数相互矛盾的观念与观念、欲望与法则、想法与行为,在激烈的碰撞,隐隐逼近正子脑瘫痪的临界点。 他第一次出现了连正常的身体活动都无法进行的崩坏,那本是低级机器人因难以处理简单的冲突,才会出现的故障,这一个夜晚,却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他的双腿无力站起,浑身被汗水湿透,他深深地低垂着头。 他低声说:“两年前,我和您说过,我删除了他们脑海里的一些垃圾。那些垃圾是对您的觊觎,是一些不好的念头。但那些念头在两年之后重新出现了。其实我早有预料的,我曾私自删除过周蒙钰对您的爱意,但他对您的喜欢,在两年的时间里又诞生了。 “这其实就说明了,我能删除的,只是某些机制的产物和结果,却并非机制本身。” 杭景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天赐停顿了大约一分钟时间,又继续说:“我无法删除他们再对您不利的可能,但如果他们的记忆里完全没有了您的存在,同时您也不会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话,那么,他们将永远不可能重新对您心生歹念。我会向杭楚泽院长请示——” “那你呢,你会重新爱我吗?”杭景忽然问。 他永远也不会对天赐的正子脑做出任何调整,他不会像父亲一样,把天赐当做一个没有灵魂、可以任意摆弄的物品。 如果人类被清除记忆后,还能通过某种机制,重新诞生原来的思想。那么经过杭楚泽调整过的天赐,是否也能重新爱他? 杭景希望他还能爱他。可是只能由天赐自己来爱他。这是需要时间的事情,但杭景还是非理性地提前问了出来。 他不会做出任何干预,但只要天赐给出一点点可能性……只要一点点…… …… 很久之后,天赐也没有给出回答,只是脑袋垂得更厉害,似乎是颈椎无力支撑似的,乍一看,像一个跪坐着死去的人,只是胸膛还在起伏着。 虽然先前一直存在的痉挛、战栗、关节失灵通通消失不见,可杭景知道,他这副模样,同样是一种崩坏。是更严重的崩坏,他遇到了更大的,他不能处理好的冲突。 ——他可能删除了过多的内容,多到破坏了邹潜他们的大脑活动。 其实如果真要冷静客观,杭景就该肯定这个机器人的做法:他已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到极限了,已经足够地表达了他的忠诚。 毕竟,天赐不也说了吗:无论是正子腔本身,还是干预记忆这个行为,都是对人类的伤害。 这么看,也算是给了邹潜等人一些惩罚吧。 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机器人,是他爱的机器人。杭景对他总是抱有更多的期待。 在没有完全爱上之前,杭景总是体谅和关切,主动地避免天赐违背法则。可等到爱了之后,他就贪心了。 他也变了,变得不再客观,变得扭曲,变得无理取闹,变得无知愚蠢,不像是深入学习过机器人法则的人。 他怎么会不知道,一旦伤害,就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甚至正子脑停摆都可能发生,他只是贪婪地,想被放在法则之前。只要天赐表现出一点爱他胜过法则的迹象,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阻止、收回命令、选择宽恕。 可这个合格的机器人,坚定地执行了他的本分。 或许,杭景于他的确是不同的,所以他在删除记忆时会稍微地过度一些。但仅此而已了。 仅此而已,却也使他崩坏得站不起来了。 这难道就是天赐的错吗? 杭景不知道该怪谁了。 他感到更强烈的苦涩与无力,并且也有一点心软了。 绝望之下,在对方沉默拒绝之下,在天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天赐的情况下,他还会心软,他真是无可救药,真是软弱平凡。 他扬起了手,顿了一下,而后抿了抿嘴唇,重重地挥下去,啪的一声,落在天赐的面颊上,那声音格外响亮,是一个猝不及防的耳光,天赐的脸被打偏到一边。杭景的手哆嗦起来,他盯着天赐的脸庞,上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缓缓从地上站起身,轻声说:“其实,我也不好怪你,你是机器人,你不会爱,也不会痛,你随随便便、轻而易举,就不再是你。我不好怪你。” 他没等天赐,自顾自地往来路走去。他走得很慢,身体有些虚脱,巨大的恐惧、恨意、还有绝望消耗了他的精力,他咬牙走着,没有回头。 天赐注视着他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站起来,这并不容易,他努力了很久,努力地修补那些似乎已经支离破碎的零件。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一个小女孩,和她的机器人保姆。机器人保姆崩坏了,跪坐在地上,支撑不了自己的身体,女孩儿哭泣着,一直在帮助保姆重新站起来。 现在他也站不起来了,但他的主人完全对他失望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警报声已经销声匿迹。但他的崩坏还在持续。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充斥着正子脑的角角落落,这失落与原先违背法则的冲突分庭抗礼,一时竟无法区别,到底是什么造成了他此刻的崩坏。 小主人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他站了起身,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他又一次地回想起他曾呆过的实验室,巨大的屏幕,流逝的“红斑。”随着那红斑越来越少,他的正子脑似乎破开了一个洞,那个洞急遽扩大着,把洪水一般的失落感一股脑儿灌了进去。可却让他的正子脑愈发空旷旷的。 他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有些茫茫然地紧紧跟着小主人的踪迹。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双腿恢复力气,举止恢复流畅,乍一看,他的崩坏好像完全消失了。 可是,等到他终于追上了杭景的步伐,在杭景背后两米之遥的地方,他扬声问道:“少爷,您看到我的……了吗?” 杭景脚步一顿,又继续向前。 “我找不到了,少爷您看到了吗?”他苦恼地皱起眉。 …… 此后的半年光阴,机器人αE06-96-PB04-1030一直在寻找某样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也说不上来。在意识中那可能是一串省略号,也可能是一段无声的音符。他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只是固执地找着。 究竟是什么呢?到底在哪里呢? 他在自己的机器人客房里,坐在地板上,打开自己的腹腔,取出空荡荡的胃袋,再取出填满胸腔的备用物品。 他探头往里头瞧,黑黢黢的,别的什么都没了。他依次卸下自己的四肢,检查关节里是否藏着什么。接着他剖开四肢上的肌肉,割开人造血管,仔细搜寻。 他也不是不会痛,杭景的那一耳光现在还在灼烧,他拆解自己时剧痛刺激着正子脑,他真的赋予了自己像一个人类一样的痛觉。但再痛都没有关系。他只想好好找找,找找那个遗落的不知名的存在。 一无所获。 最后,他看着满地四分五裂的自己,出神地想象着隔壁房间里的杭景。想象着他的人类身躯,柔软的手臂和腰腹,修长的双腿,他雪白的皮肤,暗蓝色的血管,永不停息的血液,他起伏的胸膛,连绵的呼吸。 天赐又把自己的身体搜寻了一遍。最后他想:或许也是因为弄丢了那个东西,他才没有能彻底变成一个人。就是因为没了那个东西,他才会惹得小主人失望、伤心。
第42章 他怎会屈服 ====== 很长一段日子里,杭景精神都不太好,没有食欲,也不说话。一天中绝大部分时间都闷在被子里睡觉,醒来时就木愣愣地坐在书桌前,半天翻一张书页,很快就瘦了一大圈。 他对外界的一切都表现出一种漠然,对什么都提不上兴趣。 跟着天赐来到月光城的杭楚泽的学生,已经来拜访过多次,杭景却没什么印象。 窗边的鸟雀叫唤了一个早晨,杭景也没有爬起来去逗弄它们。 天赐为此感到焦虑,变着花样为杭景做他爱吃的——杭景却只每天吃一点面包片,用新鲜的花束装点屋子——杭景也从不多看一眼。别的他就想不到用什么来哄他的小主人了。 倒是来拜访的贺庭带来了不少东西:珍贵的宝石,价格不菲的服饰,名贵又温顺的宠物,产量极其稀有的水果,琳琅满目,交给天赐,说:“去哄哄他吧,说不定他就高兴了。” 天赐沉默地望着那些珍贵的礼物,不知为什么有一点不自在。他竟然一点也没想到过用这些来哄小主人。 不过,他也认为,这些是不会让杭景高兴起来的。 过去那么多年,过去那么多年,杭景总是有着旺盛的好奇心,对一切有趣事物他都好奇,但却从不偏爱,更别提想要占有。他偏爱的是那么寥寥无几,除了在被别人崇拜、夸赞、注目时,会喜滋滋地翘起尾巴,以及他一直都热爱的机器人学,能让他钟情的,也就只有一个机器人了。 但天赐还是把那些礼物一一交给杭景,杭景真的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皮也没撩起来一下,天赐莫名地倒是松了口气。他客客气气地又把那些退还给贺庭。 贺庭没有介意,只是若有所思。 天赐也思考,但他的思考只能加剧苦恼。他知道杭景真的想要什么,但他给不了。给得了的,只能是一个和杭景同样优秀的上等人类。 同样在思考的还有恹恹不振的杭景。 虽然身体像被抽掉了力气,不想动弹,但浑浑噩噩的脑袋还是日复一日地重新恢复清晰。 有些残酷的问题,他很想逃避,不敢触碰,但理智重新占据主导后,他便有了一点点勇气,也能拨开巨大痛苦的瘴气,去思索。 他一直坚信自己是个强者,纵使不是那么有力气,不那么强壮,他依旧认为自己是个强者,甚至还不免带上一点优越感去看他眼里的弱者。 而强者,从来都是去解决问题的。 继续躺在这里不死不活,天赐也不会重新爱他,什么也不会有进展,除了流逝的生命与时间。 他想,他能活两百年。在第一个十八年的时候败给了父亲,败给了法则,但他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去反击呢。 当初天赐是怎么爱上他的,那往后就不能了吗? 现在机器人法则统治一切,那往后就毫无破绽了么? 如果他就停留此处,接受命运,倒恰恰是如父亲所愿了。他怎会屈服! 忽地,一股力量重新注入身体,杭景感到饿极了,他立马穿好衣服,收拾好书包。打开房门的一瞬,一股诱人的饭菜香飘来,是他最熟悉的手艺。他都听到了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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