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景只在家中度过了一个夜晚,第二天就匆匆回学校了。住在别墅三楼客房的贺庭下楼时,发现天赐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 天赐抱歉地解释一番。 贺庭笑了笑说:“以你主人的安全优先,你护送他去学校是应该的,不用在意我。” 天赐没有点头,只是定定站着。 “你似乎很拘谨。既然出了实验室,来到这里,那么我与杭景就在同样的位置,你把我当成……他真正的同学就可以。” …… “不用担心。杭院长永远是你的第一主人,我不会干预,只要你守好机器人的本分,不会做出危害人类的事情。” 天赐终于回答说:“我不会伤害人类。” 贺庭走向餐桌,那里准备的两份早餐,通通没有动过。 贺庭若有所思地望着其中一份中早已冷掉的、花朵形状的煎蛋,忽然又道:“你和你的小主人还没和解么?” * 学校里机器人历史学的教师挺多,但理论学的只有一个。一直以来,杭景都质疑他的从业资格与机器人学理论的专业程度,怀疑在多年没有报考机器人学的情况下,此岗位只不过是个特设的闲职。 在过去几年里发生多次争执以后,杭景已经彻底明白,与这位心存偏见、精神还颇有点问题的机器人学老师做任何探讨,都是对牛弹琴,白费力气,自找气受。 但毕竟这一届决心考机器人学研究院的只杭景一个,而每天在自习室答疑又是教师本职,故而只要杭景选择自习室,便不得不和这位老人家共处一室。 井水本不犯河水,但杭景不过是情不自禁地呢喃了一声“狗屎的三大法则。”便惹得那老先生暴跳如雷,揪着他的衣领要带他去校长办公室,说:“不要以为你父亲是机器人的老大你就为所欲为,就算是你父亲都不可能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杭景翻了个白眼,挥开那只枯手,也不和他争辩,直接换了阵地。 图书馆不如自习室清静,但前提是这个老头不聒噪。杭景决定未来一段日子都泡在图书馆了。 其实恰恰从这里可以看出,杭景就是机器人学的天才,虽然还在学校,但在机器人学的上层圈子里,靠着这两年的两篇论文,杭景也算是崭露头角,而这些并非几乎都是单凭他一己之力,机器人学的老师只在最初给过他一些启蒙,而他的父亲半年才与他联系一次,全程从不涉及机器人学的问题。 然而,可能也正是因为受到其他学者的直接影响较小,杭景对机器人学自有一套理解,因此也才催生了一些旁人看来大逆不道的想法。 任何学说、理论都视三大法则为不可撼动的基石,没有一个正子脑能在未内设三大法则的情况下而建立。 沿着正子脑技术这条路创造出的机器人一直发展如今,从没有出现一个逃脱法则的例子。 所谓的三大法则,其实同样是一串方程式,只不过这串方程式被层层嵌套于数片方程式汪洋之中,难以捕捉,分辨。甚至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样子,除了那位早已作古的机器人之父——发明出正子脑的科学家。 基于此,目前所有的学者都一致认为,法则是不可能撼动的。法则一旦被撼动,那么正子脑也不可能存在。 杭景却乐观地认为:这仅仅是那些机器人学学者,维护人类利益,为了杜绝机器人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可能,从来不会去尝试罢了。 那他为什么不能去尝试一下呢? 他必须去尝试。否则天赐永远不可能是他自己。原罪不是天赐,不是他机器人的身份,而是这该死的三大法则——当中的第一第二法则,让天赐无论做出多么类人的改造,却永远也没有人的本质。 所以杭楚泽随随便便就能改造他,可能只需要植入一个方程式,就能使天赐不爱他,甚至一个听起来合理实则荒唐的理由,就能让天赐放弃生命。 而且天赐自己,也从不直面他自己的感受,就像明明硬得那么厉害了,还要用法则给自己洗脑。 天赐没有自由。只要法则存在,机器人就没有自由。 钢笔划破了纸张,“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几个字被他写得发狠,忽地,耳边落下一声轻叹:“机器人有些可怜,对么?” 一阵凉意沿着脊柱向上,从而后蹿过,杭景一惊,抖了一下。 “抱歉,不是故意吓您。”贺庭歉意地笑了一下,在杭景对面坐下,“看来您思考得很出神。” 有一阵子了,杭景时常察觉到,有一道灼人的视线在暗中盯着他,当他回过头去,那股视线的压力又骤然消失,只看见贺庭远远地跟在后头,露出谦和的笑容。 杭景总觉得是贺庭在看他,可对方从来没有什么越轨之举。 虽然彼此都没有明确提起过,但杭景觉得贺庭是知晓天赐机器人身份的,其实他有些不敢想象,父亲一直对外隐瞒的秘密会告知一个外人。 这个贺庭一定非常受父亲信任。或许他来这里是为了监视自己也不定,什么学习机器人学、重新参加选拔考试,没准只是个幌子。他明明已经是杭楚泽的学生了,已经在机器人学院工作了,为什么还要重新参加选拔呢? 总之,杭楚泽的这个学生,总有些不太对劲。杭景因此越发不喜欢他。 而现在,虽然他的用语是对机器人的同情,但杭景不会因为一句话就认为他并非心存偏见。就算是杭楚泽本人都是一副不屑机器人的样子。他想去的那个地方,集中了世界上最懂机器人的人,但也未必有多少人能对机器人客观公正。 杭景没理他,划掉了稿纸上的“机器人三大法则”几个字,接着先前的计算继续写下去。 贺庭却坐到了他对面,“您和天赐吵架了吧?好像从它回来之后,你们之间一直都不愉快。我本以为你们重逢会很高兴的。毕竟测试的时候,一提到您的名字,它的正子脑的活跃度都会提升好几倍。您对他很重要。” 果然!他知道天赐的身份! 而且只是三言两语,贺庭还传达出一个意思:天赐在实验室的经历中,他可能全部或部分地参与过。 不管他有什么言外的企图,杭景都不得不上钩了。他完全肯定杭楚泽对天赐做出了调整,那么如果他向天赐询问,大概率无法得到真实的答案。而通过贺庭,反倒是个可能性更高的途径。 他让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尽量冷静一些,“除了测试,杭楚泽还对他做了什么?” 贺庭笑了一下,慢悠悠地岔开话题,“就这么对杭院长直呼其名吗?说实话,你们是我见过的最亲近的父子了,我从没见过哪个小孩这么渴望和自己父亲通讯。”。 不仅仅是天赐了!就连他自己甚至都被这个人留意着!连这些他与父亲的视讯,都在这个人的掌握之中。杭景感到不安。 贺庭却紧跟着解释道:“有一次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杭楚泽院长为了接您的视讯,竟然直接暂停了会议。这么好的父子感情在联邦里真是很罕见。” 杭景说:“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您知道天赐发生些什么,希望您能告诉我。” “我对这个机器人的了解,还不如我对您的了解。” 杭景觉得可笑:“我记得您之前就是在机器人研究院工作。” “那也不代表我能接触它。” “您刚刚也说了,您曾在天赐所在的实验室。” “您怎么能断定那个实验室是以研究天赐为核心的呢?说不定我另有任务。” 杭景本已对他莫名其妙地狡辩感到厌烦,这时耳朵却动了动,留心了一下他这句话。 贺庭又道:“其实想知道天赐发生了什么很简单——您认为它有了变化忙些是么?它的载腔完好无损,也不多不少,那么一个机器人能出现的变化,必然只有正子脑中。而要了解正子脑的变化,最好的手段您一定很清楚吧。” 他撑着下巴,不做声了,注视着杭景,微带笑意。 杭景紧抿嘴唇,先移开了视线,不接话。 等待了片刻后,贺庭看向窗外,说:“人类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杭景心里用这句话回敬过去。他感觉到贺庭话里有话。他一直不正面回答问题,自行衍生出其他话题,似乎刻意引导着杭景去关注别的什么。 “脑机接口技术发展了两百年,进展也只是浮于表面。大脑甚至比太空更难以探索,直到正子腔被您父亲创造出来,人脑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解读。 “但即使如此,人脑绝大部分还没能被探索。相比之下,机器人就显得坦诚而纯粹,借助一个扫描设备,就可以了解它的全部。您想试试吗?或许就能解答您关于天赐的问题。” …… 杭景放下笔,抬起头。 二人目光相接。贺庭的目光微微炽热。 …… “我可以送给您一台小型正子脑扫描仪。” “……联邦管制的科研设备,您能送给我?” 贺庭微微一笑:“只要您想要。”
第44章 珍贵的馈赠 ====== 夏日的黄昏,褪去了一天的热意,校园里遍布绿植,晚风吹过的时候,也带上了凉意。杭景和贺庭就漫步在鹅卵石小径上。一些此时此刻还在悄悄关注着杭景的人,此刻已能明显感觉到杭景和那位借读生的关系陡然之间好了起来。 的确,贺庭给出了一个杭景无法抗拒的诱惑。 此时贺庭对他的选择似乎依旧感到不解,正说道: “虽然,我一直以为您是一位能够理性思考的科研者,能本着科学至上的精神,客观公正地看待每一个研究对象。但人非草木,哪怕上等人类已经从分化了出来,我们与贫民终究源自同一祖先,冲动而易动感情。成年前的分子化处理终结劣质基因,又或者是指向特定目的的基因编辑,都没能从根本上让我们的基因得到本质的进化。所以我很能理解您对天赐的依恋。 “不过,一颗冻结的正子脑,和还在运转的正子脑是有很大区别的,您不妨从为天赐考虑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如果是为了让这个机器人能够更好地立足于人类社会,或许对他进行扫描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了,您完全可以将之视作一次体检。不瞒您说,我也曾接受过杭楚泽院长的正子腔扫描,我并不觉得这是对我的不尊重——如果您不愿意对天赐扫描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 “和尊重与否无关。”杭景说道,“您接受扫描或者不接受,都是您的选择。但一旦我提出扫描,那么天赐就只会执行。这两者有本质的区别。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让我对天赐进行扫描,我也不关心,不过希望您不要再用研究对象称呼天赐,他不是我的研究对象——还是聊聊您收藏的那颗正子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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