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暼一眼那车钥匙,笑了笑:“我今年二十四岁,很明白一心一意的好处。” “我想要安定,妈希望我这样。” 她曾经对此求之不得。 “这是你自己的人生,”我哥说,“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 “假如,”我低低地吐出一个词语。 “假如什么。” “假如我有吻别人的冲动,那么我就不会结婚。” 我哥沉默了,他看着我。 我笑着接一句:“可惜我现在没有。” “假如我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我也不会结婚,我会自己找一个地方孤独终老,快死了,就给自己挖一个坑,我会带着我的秘密躺进去。” 别说心理咨询,死神来问,我也不会说。 “小杰,”我哥终于开口,他每次这么叫我,都轻如叹息。 “我昨天梦见大哥亲我,”我点一点后颈,“大概是在,这里” 我哥的眼中浮上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情绪。 “不过我一醒来就知道是假的。” 我哥的订婚戒指依旧戴在手上。 “你睡得不太安稳,”我哥说。 “嗯,”我点点头,一把抓过了钥匙,“开这辆车上班,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随你处置。” “我要去兜风。” 说罢,我从洪怀啸身边走了过去。 他没有拦我。 我去接收我的礼物。 这礼物崭新,线条流畅,我负气离家,开着它在夜色中,一路风驰电掣,往偏远处开,往高处开,离开平视就能见到的海。暗蓝的海,比夜晚更鲜明些。 我顺着阔路开上海边的崖,时不时能听见惊涛拍岸的声响。 去到最高处,也并没有很高,我往前走,往下看,海,浓蓝的海,没有尽头的海,它用自己的肩膀抵住山崖,时不时砸拍出泡沫与暗流。平时这里还算安全,有片地方的海被山崖围了起来,围出一片并不算深的水域,时不时有胆大的人在此跳水冒险。 假如我妈在,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妈曾说,海是她的第二故乡,虽然她出生在内陆。 我问她,什么是第二故乡。 她说,就是死后想去的地方 此刻看着这壮阔到毫不留情的汪洋,我不知道她是否在这里寻得了归宿 毕竟,她去世时并不算开心。 “小河,去找你大哥吧。” 她说句话时极虚弱,发丝纷乱,泛着铅笔芯一般的灰银色光芒。她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静脉凸起皮包骨头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袖肘部。 看着她眼角的泪花,我也落下了一滴眼泪。我以为,她是为我打算。 毕竟她病入膏肓之际把所有信仰都信了一遍,大到佛祖观音,小到狐仙蛇怪。 我一直以为她是为我虔诚祈祷, 可是下一秒,她的眼中涌现了恶毒而鄙夷的神采。 她说:“去找他,然后让他跟你一起下地狱。” 妈妈,如果大哥本就在地狱,却比我站得更稳呢。 我将鞋尖抵住崖边,再往前一迈,一切就会成空。但我不会寻死。妈不让我跟着她走,我发过誓的。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眼下的海洋,飞鸟盘旋而过时,我忽然发现,自己与大海比起来,如此渺小。 我叹了口气,不停告诉自己,妈妈不让你太早去找她,她自己的生活很快乐。 正当我压抑下所一了百了的心情时,有人在我背后重重推了一把。 我没站稳,向前栽去。
第13章 连小河醒来的过程并不算愉快。 先是头痛,像灌进了铁水,现下刚刚凝结,沉沉地往后坠着头骨,伴随着时不时掠过的晕眩感。 他想吐,可他坐不起来,稍一动手指,就扯动了什么细而长的东西。眼睛也睁不开,尤其是左边那只,被什么东西覆裹着,只能稍微动一动眼皮。 消毒水味道淡淡地弥漫,让他的精神不自觉紧张了起来。 他在医院。 可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他想不起来。 大概在不远的床尾,有几个人正低声交谈着,听谈话内容,不像是护士和医生。 连小河没有出声打断他们,他静静地听着。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这段交谈信息量十足,听得连小河也渐渐打起了精神。 其中一个男人开口,声音低而冷淡:“他说要跟你结婚。” 沉默片刻,另一个人问:“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男人没有给出具体的细节,他反问:“怎么,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有人乍然出声,嗓音高亮,说着说着便压低:“我操,你俩是一对啊,” 这个声音听起来更稚嫩一些,像是青少年。 “我提这件事是想告诉你,我不会同意。” “这是我们的事。” 两个人的语气都淡淡的,可听来却有些剑拔弩张。明明不算交好,却还是出现在同一个病房里。 连小河想,难道隔壁床位住着一个情感生活精彩的病友,引得情敌到病房里争风吃醋,情节堪比电视剧。 他没有故意要窥探人隐私的意思,只是他现在头晕目眩,整个人都动弹不得。连眼睛也隐隐作痛,什么也看不见,实在判断不了自己当下的情况。只能谋定而后动。 但他并没有得到听下去的机会。 有人推门而入,脚步声越来越近,路过床尾时发声,疲倦而不耐:“各位先生,请安静一些,这里是病房,病人需要休息。” 下一秒,连小河就感觉到有人靠近了自己,她熟练地动作着,不过几秒,一点短暂的痛过后,连小河的手背轻松了起来。 原来针头抽离血管是这种感觉,连小河想。以前他眼睛可以东看西看,顾不上感受。 护士还没有走,她似乎在收拾东西。 能开口维持病房秩序的护士,想必不会割人肾脏的黑心医院工作。 连小河犹豫了一阵,尝试着开口说话:“……你,你好。” 他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吓人。 还好护士离得近,她成功地收到了这气若游丝的招呼。 “你醒了,太好了,我去叫医生。” 护士欣喜的语气犹在耳畔,人却已经走远了。连小河再次沉默了下来。 如果不出意外,刚刚那三个人还在病房里,大概在某处站着,看他这个可怜虫独自躺在床上,无人照看。 连小河有些尴尬,又有些心酸。 他小时候爱生病,每次卧病在床,连识叶总会在他额头上敷一块温热的毛巾。 这种做法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随着,连小河渐渐长大,他开始反抗,而连识叶也终于承认,她只是模仿电视剧里照看病人的情节。小到发烧的孩童,大到生产过的孕妇,大家都会在额头上放一块折叠好的毛巾。 电视剧里都这么演,那就说明这样做确实有用,不然编剧为什么这么写呢。 直到四十六岁,连识叶依然言之凿凿。 连小河一向拿自己有些糊涂的母亲没办法。她永远像个小女孩,会犯傻,也会发脾气。 现在连识叶已经去世了,再也没有人帮他把热毛巾带进病房来。 人生是逆旅,母亲是爱你最深的那个行人。 现在连识叶向他告别了,他必须自己走下去。 譬如现在。 惊慌失措,毫无头绪,想一了百了,又怕自己真的得了什么绝症。心里乱成一锅粥,却还要故作镇静。 独自住院,是孤独的成年人必经的旅途。 没关系的,连小河对自己说,或许你只是批改完卷子后气昏了头,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你脑袋这么清醒,不会有什么大事。 况且,比起三四个人在病房里演狗血八点档,还是独自一个人静静地躺着更自在。 无人关心,自然也没人看到他最虚弱不堪的样子。 想到这儿,连小河有些释然。 他现在什么也看不到,才骤然发现世界原来这么吵闹。就连医院的病房里也是嘈杂不堪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得见灯管偶尔的噼啪声。 它一定很亮,亮得人合不住眼睛。 连小河深吸一口气。 正当他准备放松下来,静静等待医生进来检查时,有个只手摸住了他的手指,只交握几秒,便帮他把整条胳膊都盖进了被子里。动作轻柔,顺便还掖了掖被角。 短暂的握手使连小河一头雾水。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医生就如约而至,听着急促的脚步声,连小河脑海中响起同事刘静渊形容教导主任抓课间奔跑行为的声音。 风风火火。 检查和询问连番上阵,助听器发凉的圆端在他胸口来回按动。 眼睛怎么样,痛吗?不痛。 眼睛的纱布岔开了一层,右眼可以慢慢睁开了,对,看得见吗?可以看见这个颜色吗。大概可以。 头晕吗,还是头痛。有点晕。 医生询问得亲切而殷勤,有点像儿童疫苗站的坐班医生,一阵亲切友好的交谈后,细长的银针就要上阵了。 连小河回答得支支吾吾。 他虽然经常生病,却从未在医院有过这样的待遇。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医生说,“只要多休息,慢慢恢复即刻。” 连小河听完,也松了一口气,他刚要道谢,方才那个男人的声音就打断了他:“医生,他的眼睛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这个,要看情况,不过病人的状况并不严重,只要好好修养,不出意外,都会康复的,”医生依旧保持着一流的亲切。 连小河甚至听出了一丝讨好之意。 难道医生是被绑来的? “好的,谢谢医生。”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如果有什么情况,尽管通知我。” “好的。” 原来刚才医生并不是在和自己报平安。连小河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病房里演八点档的男人也并不是同房病友的亲属。 或许,这个病房中根本就没有别的病人。 连小河挣扎着想爬起来。在搞不清状况之前,他不能躺着坐以待毙。 “别动,”男人来到了他身边,扶住了他的肩膀。 连小河身体一僵,随着男人的手重新躺了回去。 “别怕,没什么大事,眼睛也会慢慢好起来,”男人的语气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声音也小了许多,像是只要他听见似的,“想喝水吗?” “不,不用了,”连小河说,想了想,他又添上一句,“多谢。”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境遇,礼貌一点总是没错的。这是连识叶从连续剧里学到的知识,连小河牢记在心。 可这句多谢似乎并没有发挥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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