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锁住的门,自然可以藏住秘密。但为鱼缸做基石的柜子,真的值得人把秘密放进里面吗。 我蹲下身,将钥匙嵌进锁眼,锯齿凹陷磨擦的声音只有一瞬,咔哒转动,乌木黑的门悄然开了一条缝。我伸手去拉开,淡淡的红光照在我的手背上。 这柜子做了别样的设计,内芯涂了完整的漆,暗红色,与垫高了的淡红软衬相互映照。软衬之上,是一套光洁柔白的瓷具,有茶杯,有碗盘。 我愣了。 我微微歪头,缓缓地拉出了最靠外的瓷盘,它有一个明显的缺口,裂痕横贯盘心。 忽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吓得一激灵,做贼心虚,下意识松了手指。 盘子掉在地上,脆响一声。离地的距离并不高,但许是本就有裂痕的缘故,它骤然就碎了。碎得意志坚决,盘面绘的小猫也四分五裂。 我连忙去拾,捡叠间,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我哥蹲了下来,他轻轻推我一把:“我来吧。” 按理讲,这是他送我的礼物,本就应该是我的。可此刻它们被我哥锁在这里,反而更像是我哥的所有物了。 我愧疚:“对不起,大哥。” “没什么,”他垂着头,将碎片拾到还算完整的那一半里,“本来就该碎了。” 我看向柜中的其余的杯碗:“怎么放在这里。” “放在下面总免不了磕碰,”我哥顿了顿,“你要用吗,要是用,就拿出来。” 害怕磕碰才放在这里,重见天日的第一面就被我摔碎了。 “不用,”我尴尬地笑了笑,“我笨手笨脚的,用东西不精细。” “本来就是送你的,你怎么处都可以,”拾完最后一片,我哥站起身,“一会儿我找人用吸尘器来打扫。” “嗯,”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郑医生在楼下,”我哥将碎片放在了桌上,没有要告诉我如何处置的意思。 我点了点头,知趣地往房间外走。 “孟梵玉回来了,”他在我身后讲。 我停住了脚步。 “假如你不想见他,我不会让他来家里。” “没什么想见不想见一说,”我说完,便走了出去。 这是实话。这么多年过去,见与不见都不那么重要,我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和孟梵玉一样,反而不需要刻意躲避。 见到郑医生,稍作问询和检查,没有大碍。 我哥出门送他,一整个下午都没再露面。 我想,或许是我妈灌给我的一碗又一碗中药汤起了作用,并非茁壮了我的体魄,而是因为我肯吃苦,给我填了一些阳寿和功德。 我百无聊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画面中的角色们轮番声情并茂,可我丝毫看不下去。 我和我哥那段短暂的交谈显得我们陌生又熟悉,好像是在梦里,虽然能说得上话,但下一秒醒来,就会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那张脸。 人和人之间的熟稔总是由一条密道连接,我和我哥亦熟稔过,可我们的密道深埋黄沙之下,总在一些彼此不愿意回顾的瞬间开启。 终于到了睡觉的时间,我爬上床,如释重负。只有在睡觉时可以忘记所有,我求之不得。 可很快,梦就占据了我的所有睡眠。 我听见响动,连忙坐了起来。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走廊里游荡,它的影子像金鱼的鳍,柔软而飘逸的扬动。它撞开一扇门,光一样钻了进去。 我没有丝毫惧意,屏住呼吸,悄悄跟上,在墙边站了许久,我猛地向房间内望去。我哥的书房中什么生物都没有,只是窗子和鱼缸下的柜门大开着,窗外是淅沥的细雨,雪白的瓷具就好像柜子内腔破败诡异的骨头。 地板上,瓷盘的尸体躺在那里,四分五裂。 我赤着脚走上去,蹲下,焦灼地捡起来 怎么打碎了呢?怎么碎了呢? 这是我哥送给我的东西,他就在我旁边,眼神冰冷,眉头微皱地看着我。 好像在说:我帮你好好保存了他们,你一接手,它们却碎了。 再往柜子里看,全是碎片。 我伸手去抓,想把它们拼起来。 我哥握住了我的手腕,我猜他要骂我,或者是要拖出去。我挣扎着,嘴上也在求饶,不只是求饶,还有一些不太好听的狠话。软硬兼施,只为了让他放开我。 到最后我甚至啜泣了出来,艰难地哭喊。刹那间,我被拥进了一个怀抱里。那怀抱有熟悉的味道,温暖有力。我卸下了所有力气,急促喘息着,瘫软地贴在那人身上。 我努力掀开眼皮,想看清这个人究竟是谁。 没有光,太暗,看不清楚。他一下又一下地捋着我的头发,沉声安慰着我。他的手臂紧紧箍着我的腰身,没有丝毫松懈。 我合上了双眼,抓着他的衣角,一股舒适却也沉重的感觉从我脑海深处浮了上来。 在我即将被睡意彻底占领时,一个柔软的东西蹭过了我的后颈,留下的感觉并不深刻,微微发凉。 在梦里,我始终想不明白那是什么,即使我已经开启了其他稀奇古怪的剧情,可梦的间隙,那些睡眠变薄的瞬间,我还是不住地思索着。 那是什么,落在我颈后的,到底是什么。 是手指吗,还是雨滴。 我渐渐醒来,却迟迟没有睁开眼睛。 因为那种被抱拥的感觉仍在,比梦中还要真实。有一个人正从背后拥住我,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 我昨晚一定是梦游了,所以才会被我哥抱过来。 年纪大了一些,梦游变成了丢人的事,难以启齿。连睡觉都需要人照顾,连幼儿园的孩子都不如。 我这样想。 可胸膛里强劲的心跳无法抑制。他靠我这么近,抱我这样紧。再久一些,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做出什么反应。这可是早上。 还好,我和我哥的生物钟都还算准时。他大概也醒了,手臂慢慢抽回,身体也在慢慢远离。 我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 这种亲近,我实在有些经受不住。 正当我在考虑要不要想办法在睡觉时把自己绑在床上的时候,那被我猜测是手指是雨滴是眼泪的东西,再一次落了下来,给我机会猜测和印证。 我睁开了眼睛。 不是手指,也不是雨滴。 不是我在梦中沿途猜测的任何一种东西。 那是个吻。
第12章 这一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我脆弱垂危的睡眠将我的精神一同变得很薄,不管做什么,心口都隐隐刺痛。 直到晚上我才稍微好了一点,也回神许多。餐桌上摆了三份碗筷,大概是要招待孟梵玉。我哥怕我犯困,嘱咐我可以在客人来之前先开动。 我乐意为之,却食不下咽,僵硬地咀嚼。食物碎到不能再碎,糊一般团裹着我的舌头。 反胃到恶心,我捂着嘴冲进卫生间,宿醉一般跪在地板上,扶着马桶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干净。 我哥很快跟过来,他的脚步声在门口顿了一瞬,转头唤人拿来温水和毛巾,然后再联系医生。我闭着眼睛喘息,刚刚像是吐出了身体里所有的东西。五脏六腑,骨头血肉,它们叫嚣着要从内里翻出来,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吻留下的感觉覆盖,隐藏。 假如我没有这身人皮,没有这个身份,或许我还可以悄悄享受。 一只手扶上我的背,轻轻拍着,顺着脊骨往下滑几寸,下一次再落,又是方才的起点。 “昨天你睡得不好,”我哥的声音悬在我头顶。 “嗯,”我按下冲水按钮。 抬腿的瞬间,膝盖有些痛。刚刚跪得太猛,一定起了淤青。 我爬起身来,接过温水漱口。 “我会帮你找心理咨询,或许你的梦游,有这方面的原因。” 我趴在洗手台旁漱口,吐出水后,口腔中清爽了许多。 “不需要,因为我什么也不会说。” 我哥不置可否,毕竟,我的说与不说,于他而言,都是好事。 “大哥,”水龙头打开,水流直直滑出,我伸手过去,“我会尽快搬出去。” “嗯?” 学校每一台洗手池前都贴着洗手的步骤,我按出一泵淡蓝的洗手液,揉在手中。水仍然开着,冲刷着瓷壁,哗啦啦地响着。 “我打算结婚。” 我又搬出了小林。 天高皇帝远,燕林哲家境殷实,又有回国外父母身边的打算,而我哥守法体面,只要他们不交汇信息,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我哥的胳膊横在我身前,手稍微一落,关掉了水。 “不行。” 我转过头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专心打泡沫。 “为什么”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还不够了解彼此。” “大哥和丁小姐在一起很久了,也还是没有结婚。了解一个人,有尽头吗?” 就好像我从小就认识了那样年轻的你,如今却觉得你是我世界中最陌生的一个人。 “没有国内的法律保障,风险太大,除非你们要移民国外。” “哥要是查过,我没什么财产供他觊觎的,”我再一次打开水冲泡沫,“移民我也想过,他父母都在国外。” 对不起,燕林哲,我又一次借用了你的名字,乱编了你的身世。 “你很喜欢他吗?”我哥手托着毛巾,朝我递过来。 毛巾温热,捏在手里有些烫手心。我将脸埋进去一瞬,让它把我消解那种恶心的感觉。 “算不上吧,”我闷闷地讲。 “不喜欢,为什么结婚。” 毛巾慢慢冷却,我叹一口气,从脸上拿开,换另一块开始擦手。 “哥和丁小姐订婚难道是因为爱情?” 丁小姐全名丁龙心,家中长女。她的家庭构造倒是和洪家有些像。只不过丁父是前后有过两任正式妻子,第二个孩子姓孟,是后妻带来的小孩。 假如我哥爱过孟梵玉又爱丁龙心,我或许真的要上门声讨丁家,问问他们是不是从滇南请来了什么蛊虫。 “总之,我不允许,”他掏出一套车钥匙放在镜架上,一瞬间,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他的脸,神情冷峻,“你还年轻。”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有自己的工作。” “所以我要送你一辆车,”我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用它,下班就及时回家。” 我妈从前总在我喝完中药后喂我一颗软糖,通常是散装称斤的,渐变色的蘑菇形状,橙蓝绿黄。我哥的软糖则格外昂贵,是一辆银灰色的保时捷。 可惜豪车对我的吸引力并不大,话题被我拉回到最冷硬的地方。 “我觉得我现在很适合结婚。” 我哥没有追问我为什么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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