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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华棉

时间:2023-09-26 17:00:06  状态:完结  作者:Huoshao

  他看了一眼时刻表,忽然做出一个冲动的决定。他把手提包寄存在火车站,买了两个小时后发车的票。然后步行去彼得森的住处。他本可以先打个电话,问问那人是否在家的。可不知为何,他选择不那么做。彼得森的家是一处维多利亚式的红色房子,每层有六个法式落地窗。他敲门时,彼得森正准备出门。他几乎只差一分钟就要与彼得森擦身而过了。

  那人看到他后吃了一惊,但很高兴。他们坐在楼上的书房里,他十分拘束地说了一些康奈尔的事情。然后彼得森问他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想好。”他说谎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让我知道。”

  下楼梯时,他犹豫了很久,才回过头,说,“詹姆斯,我还有一个问题——”

  那人站在楼梯拐角处,看着他。“说吧,”

  “是否应该去做海外传教士?”

  “当然。”

  他顿时大松一口气,难以相信自己半小时前还因为这事焦虑得胃海里翻腾蝴蝶。当他去宾夕法尼亚车站取行李,坐上回校的火车时,他觉得世界都笼罩在一层幸福的金光中。他坐在北上火车的左侧,看着渐渐西沉的夏日的落日,幻想着中国。途径一条无名的河面时,太阳正在落下。傍晚时分,大地的色彩美得无法言喻。河岸的草笼罩在黄绿色的光晕里,温柔,鲜嫩,仿佛是世上的头一个春天。河水缓缓流动,波纹如同欧洲的印象派画家们的笔触。在快要落下去之前,太阳的所有光都流到水面上。他直视着那条融化的金条,眼睛因迎光而无法睁开。在那片纯然的金色之外,再无其他,河面忽然宽阔得像无边无际的海洋。在那一瞬间喜悦注满他的内心。那些困扰他的忧惧、羞耻、自责,忽然变得轻如羽毛。他的眼里不知何时涌起泪水,那是得救的喜悦,得胜的喜悦。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彻底相信救赎,相信永生。后来他再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激情,即使是在圣约瑟的教堂里祷告的时候也没有。但那个火车上的瞬间已经足够了。他为此能够承受一切苦难,并且九死不悔。在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准备好了。马德拉斯的黑眼睛神女隐退在了帷幕背后,远洋巨轮向西驶入血红色的太平洋夕阳。蚕丝与和式浴袍,年级舞会上的日本灯笼,五声音阶,上海。那时一切都未发生,情爱、波折都尚未开始,他带着满腔天真与无限憧憬望向窗外。道路已经被预备好,东方屏风要如同歌剧《蝴蝶夫人》的开幕般展开来迎接这个金子般的男孩。

  十一月中,他正在准备期末考。那天吃过午饭后,他在教职工休息室里抽了一会儿烟,然后照例去看有没有他的信或电报。门房告诉他,有一封来自阎县的电报。

  当他看到那个地址的时候,他的心猛抽了一下,但很快看到发报人是米尔斯。他将电文仔细地看了几遍,然后靠在墙上,半天没能缓过劲来。回过神来后,他迅速查了查自己近日的日程安排,然后给梅打电话,问他是否能够帮他一个忙,借用他父亲的那辆福特车。他急需回阎县一趟。

  再一次,他回到那条道路上。已是深秋,树叶转为金黄或红色,有些树已经落叶了,露出枝丫间的鸟巢。棉花田已经收花,雪白的棉花堆成小山,还没有摘完。这是他曾每日骑自行车经过的那片邻人的地,是他曾歆羡地望着,与之暗中较劲的那片棉田。

  “这些是你当初发给我们的种子,”棉田的主人,一位年轻的农夫说。“我拿去种了。”

  他最初从圣约瑟带下来的改良棉种并非都变成了煤灰与猪食。有人种下了它们,并悉心照料。当他们除草的时候,他也在除草。当他们浇水的时候,他也在浇水。那人向他解释道,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声张,是因为不信任“免费”的种子——他以为他们迟早会向他收费,因此没有告诉任何人。本地的棉花掮客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品种,因此拒绝收购。年轻的农夫走投无路,因此想问他是否认识收购的途径,又或者他是否愿意买下这批棉花,他可以接受比普通棉花更低一些的价钱。

  他同意了。因为已经失去对照组,所以没有试验的价值。但他依然请人将这批棉花送往上海的纺织厂,请他们试纺。纱厂的报告很快回来,甚至比前两年在圣约瑟试验田的结果还要好。但遗憾的是,虽然这种棉花的纤维很长,他们却不确定他们需要生产这么高支数的棉纱。十二支足够满足市面上的绝大需求了。目前的纺纱技术也有限,因此有待中国纱厂进化,以面向未来市场之需。

  这次离开阎县的时候,他的车上坐着一个新的旅伴。阿比盖尔。那个妓女留给了她一大笔钱,她的父亲用来买了一头牛,然后同意了她拿剩下的钱到上海去,看看能不能找一个愿意接收她的学校。如果不行,她愿意去找点别的事做。

  她坐在车上,脚下是一个包裹,里面装着她的行李。时不时地,她扭过脖子往后看。

  “别回头,阿比盖尔。”他对她说。

  她很快将头转了过来,看着前方。

  她手里拿着米尔斯太太的一封介绍信。在读那封信时,他得知了她的中文名字是车双元。

  他仍然住在圣约翰提供的房子里,不过比原来的那间要小一些。他没能找到阿韦,不知道他到哪去了。新请的仆人寡言少语,知道如何做三明治,叫他“内特尔顿先生”。他依然参加租界工部局每周的音乐会,与罗森伯格打网球。因为不再需要说中文,他的中文渐渐生疏。他再次闭起了口。他不过是另一个来自合众国的年轻白人男人,和在上海的其他外国人一样。

  唯一与先前不同的是,他不再尝试棉花试验了。各地大小试验场的事业依旧蓬勃,不过有的人已经领先一步。1919年秋天,金陵大学农林科的约翰·格里芬及其团队于上海吴淞一带棉田中获得一颗优异的棉桃,获得棉籽二十一粒,次年种植在试验田里。在华商纱厂联合会赞助的赞助下,经过几年选育,他们培育出了一种纤维细长而有光泽的优良品种。其成品纱质优于普通华棉,其纤维、色泽及韧力,在某些方面甚至胜于中级美棉。虽然产量比美棉要少,但市价更高,已于江苏省及安徽省大力推广,被寄予厚望。它有一个雄心勃勃的名字,据说来自于试验田中的一则玩笑。他们将它命名为:

  百万华棉(Million Dollar)。


第21章 尾声

  内森始终相信他和晏会再见面。因此在回到上海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当他没有收到晏的任何消息,无论是来信还是电报时,他都会为那人开脱——他一定是被什么耽误了,他或许在医院里,他可能没能找到一个能读得懂英文的人。但他逐渐接受了现实,不再怀有那么大的期待去询问门房,是否有他的信件,是否有人来找过他。起初他还有些愤愤不平,但自从他从那片烧焦的棉田里站起来后,他想清楚了很多事。不要去问为什么,不要问“为什么是”,或“为什么不是”。你不会得到答案,也未必真的想知道答案。人不具备与命运在桌前谈判的筹码。所以别去问。

  不久后,他应康奈尔的校友们之邀,前往南京任教。他也曾试图联系那个中国军官,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后来,他得知他的军队已被击溃,他的将军逃往北方。有一次,他在报纸上读到他的将军遇刺的新闻。他把那则新闻剪下来,夹进剪报夹里。

  他在一次教会度假中再次遇见莉迪亚·拉尔森,很快就订婚。随后弗雷德和约翰陆续出生。1930年,他和莉迪亚一起回美国休假。大片的、茫然的树墙。母亲,父亲,兄弟和出嫁的妹妹。贝蒂的“王子”早就老死了,埋在他大一那个夏天照料过的黄杨木下。阔别多年,他的房间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他大学时代兄弟会的合照还挂在墙上,康奈尔三角旗悬在那里,他想起毕业时大家唱着《母校》,还像昨日的事。

  罗伊在股市崩溃的第一个月里开枪自杀。他和李·摩尔一起去见了他的遗孀;李已经博士毕业,现在在一所州立大学当助理教授。弗洛伦斯·阿什顿的脸罩在黑纱里,只能看见轮廓,他很难把她和当年在舍尔科普夫球场里的见到的、那个裹在裘皮滚边大衣里的美艳女郎联系起来。纽约的一切依旧,但又已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排队求职的失业者。站在那里,他感到自己像个异乡人。他或许永远无法知道,在他离开的岁月里,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在纽约见了一些伊萨卡的旧相识,其中包括利弗林。利弗林的头已呈秃势,不过他现在还是会摸自己红发稀疏的前额。大萧条令他父亲的产业损失惨重,他正在考虑把房子卖掉,搬去俄亥俄老家。虽然他们已经放下了那些年的龃龉,但利弗林一开口,还是那股令人生厌的自以为是。他尖刻地谈论着德国似乎要陷入内战,谈论这个崩溃的世界。“告诉我,内特,”

  他忽然说,用三根手指拿起威士忌酒杯。“你后悔吗,在我们最疯狂的时候离开了这里去了中国。我们那几年过了好些好日子,哦,那可真是些好日子——”

  “为什么会?”他平静地打断他。

  他不再犯窘了,这让利弗林有些不习惯。“科里斯,让我们不要再比这些了。不要再比谁更聪明,谁更幸运,谁站对了队,谁又没有。我们中最聪明的人已经死了。”

  然后他们都不再说话,好一阵子只是沉默地喝酒。

  “最近我时常在想,”他忽然对利弗林说。“我们的命运是什么?”

  利弗林没有说话。于是他继续说,只像是对自己说的,“不只是我们自己的命运,不只是美国人的命运。还有德国人的,日本人的,中国人的,法国人的,所有人的。”

  直到后来,他与教会的合约结束,他回到美国,搬到纽约州的某个市,成为一间农业公司的顾问,一直在那个位置上做到退休。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会去打理他的花园,往里面种半人高的东方百合,六七月的时候会长成一片,香气沁人。他退出了教会,选择独自聆听基督的教导。后来,中国的抗日团体在美国各地游说。他以曾旅居中国的前侨民身份为本地报纸撰文:《不要与日本议和:我们为什么必须帮助中国》。珍珠岛事件爆发后,艾德温的长子罗伯特入伍,被派往太平洋战场,于1945年4月15日战死在冲绳岛附近海域,遗骸未能找到。战争开始后,米尔斯一家便失去了联络。事后他得知医生进了日军在上海设立的集中营,断了两根肋骨,但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正在筹备写回忆录。战后他又回过中国一次。在一切尘埃落定,成为确凿定数之前,历史通常会给人时间决定去留。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那也足够长了。1946年的时候,他回上海参加了圣约瑟的同学会,见了他以前的学生。他们已经长大,有所成就,还送了他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师恩难忘”四个字。不过当年的同事们已四散,去了印尼、菲律宾,或者南美,很少再有他们的音讯。1952年,因为与彼得森的关系,他在麦卡锡案件中收到牵连,受反美调查委员会传讯。他援引第五修正案为自己辩护,拒绝提供证词。这是他波澜不惊的后半生中的最大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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