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晏甫良（9） 【晏甫良】 已过了晚上十一点，谢葱子还没来。他派人去又催了一道，她才姗姗来迟。见她来了，他站在门口，说：“就我一个人。”让她进去，然后把门关上，坐到办公桌后，掏出一支烟来抽。他见她站着不动，便对她说：“我抽纸烟，你肯定嫌它淡了。” 她这才往边上的罗汉床上一坐，带笑道：“前几日我找你，你总嫌我碍事，怎么今晚倒要我过来了？”又看见他脸上挂的彩，不由“哎唷”一声，很是关切。他没接茬，问她这几日在做什么。她说：“也不做什么，我在家里闲得很，每天像尊菩萨一样干坐着。前几天你们那一仗打过去，听说死了好多人，我吓得要命！真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了。” 他的烟才抽了一半，忽然不想抽了，将其按灭。又站起身，坐到她边上去，看着她的眼睛。她脸色惨白，不由自主躲了躲。他忽然越过他们中间的那方小桌，将她的一只手握住，对她说：“我有件为难的事，想和你商量。” 她挤出一个笑来，说：“商量就商量，给我把脉做什么？” 他这点小伎俩被识破，要是放在平时，肯定就解嘲地笑一笑。可今晚他笑不出来，只好把手从她腕上往下移了几寸，但是依旧没松开。她又说：“晏营长这么亲热地握我的手，好似亲家一般呢。”玩笑归玩笑，眼中还是警觉得很。他也不就着她插科打诨了，说：“我有一位军校旧友，最近娶了一个从良的妓女为妻。我在想，我是应该给他道贺，还是不去道贺？” 她顿时眼底阴霾都散了，死里逃生似的，当即回道：“那要看你是看得起妓女，还是看不起了。不过贵友既然娶她，那就是看得起。他自己看得起，你看不看得起，又有什么干系呢？”他听了连说有理，又与她说笑了几句，见她笑得开怀，又说：“那如果我要发信贺他，该怎么写，你知道吗？” “我不太会写信。” “那也是，我没见过你写字。你会写字吗？” “字呀，是认得一些。不过是它认得我，我不认识它。 “那先前那传单？” “我找人帮我写的。” “美国人今天写信来了。” “哎呀！他人还好不好？” 他说还好，只是美国人说，那天土匪伪装成了军队，不仅知道军队何时何地接头，还知道举五色旗为暗号，所以才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他这几日总在想，黄衣会这次的行动，显然是早有预谋。这么清楚军队计划，恐怕是有内奸报信。 她一楞，说是恐怕有内奸。又说：“该不会是——” “什么？” 她说，该不会是鞠雄才？那人跑了之后，就出了这桩事，怕不是他投了匪。他回道，那人早就跑了，又不在场，怎么知道的？那天商量这事的时候，也就他，黄裕馨，还有她三个。“那天我与黄裕馨商量，原本要以十九星军旗为号，还是你说，美国人没见过军旗，怕他认不出来，不如换成五色旗。你不记得了？” 她说记起来了，确实如此。他握住她的手，凑过去。他的脸与她的近在咫尺，他的视线从底下往上看她。他放低声音，问：“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的？” “没有。” 她也看着他的双眼。有一瞬间，他差点就要信她了。 “黄裕馨那头，我已经去查了。你这边，我再问你一句，你爽快地回答我：你与黄衣会，有没有瓜葛？” “没有。” 他放开她，说那就好，他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她要是清白的，马上就知道。她一离开屋子，他的人就进了她的房子，这会儿正在里面搜东西。 她眼睫发抖，问：“搜什么？” “搜你的字迹。” 语罢，他从口袋里抽出那张黄衣会的清单，抚平在桌上，问她：“认得吗？” 她接过来看了一眼，抬起脸来，茫然无措地看了看前方，眉头紧锁，好像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又和她聊了一会儿，全是他在讲。他说去年大战时，他们曾枪毙了一个“乱党”的探子，是个女学生，只有十八岁。将她捆在树上，眼上用白布绑住。行刑前她还说：可怜我只有十八岁。一枪下去，半个头就没有了。她听到这里，忽然站起来，说觉得热，要出去走一走。这时外头忽然有人敲门，她吃了一惊。只听外头说：“报告营长，搜出来了。” 他说“进来”，门一开，一名卫兵手捧一个漆盒，看见谢葱子，略有些惊讶，放下漆盒后，还多瞥了好几眼才出去。盒子的锁已经被撬开，他翻开盖子，从最上面抽出一封房契一样的东西来。那字迹与黄衣会的清单不同，似乎是别人写的，她只画了个押。往下连翻几封，都是类似的东西，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忽然翻到好几本手抄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他打开一看，见落款处写着： 弟子谢葱子回向无缘子女。令业障消除，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他问谢葱子：“这些是你抄的？” 她“嗯”了声。他将经文往桌上摊开，与那份黄衣会的单子放在一起，喝道： “你自己看！” 说时迟，那时快，她忽然抓起黄衣会的单子，往嘴里塞去。他猛地将她摁倒在榻上，去掰她的嘴。见她死咬着唇，又掐她的脖子，逼她吐出来。她面色绯红，拼命拱起身，挣扎不已，好像要憋死过去一般，眼圈也红了，哭丧着张脸，活像个戏台上扮丑的。他怕她昏过去，连忙松开手。这时她不知从何时抽出一只手枪来，对准他就是一枪。 又是一枪，这回打偏了，将地板打出一个坑来。门被踹开，罗金贵和几个卫兵冲了进来。他喊道：“不许开枪！”罗金贵几人已将谢葱子按在地上，正在拿绳索捆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子弹避开了躯干，但左上臂被打穿了，血溅到他身上，裤子上，榻上，地上，到处都是。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觉得在做梦，接受不了自己中弹的事实。他痛得抓住榻沿。疼痛到了顶，反倒近乎清凉起来。他咬牙切齿，按住手臂，往上抬，免得失血太厉害，脑海里有个声音一直在问：“为什么？” 血止住了，军医给他打了一针吗啡，要先观察一下，再看看手臂能不能保住。他打完后缓解了一些，就是口干，总要喝水，因此又总要勤务兵扶他起来小解。他要求不声张，所以没把谢葱子关进营里，只放到一个偏房里看管着。他现在想起来，护送的计划，她早就旁敲侧击，打听得一清二楚。鞠雄才逃跑后第二日，她找上门来，不是因为怕鞠雄才，而是因为那天美国人没从上海回来，黄衣会的人扑了个空，她才来刺探情报的。 罗金贵忧心忡忡，劝他快点休息。他有些恼火，因为越是身体痛苦的时候，越是听不得旁人叽叽喳喳，替他做主张。他把黄裕馨叫来，问他现在还未获释的女孩都有哪些。黄裕馨说，还有六人，分别是：杨福昌之女，杨小红；车大普之女，车双元；卢长才之女，卢金水；何德贵之女，何家宝；谢学贤之女，谢小玉；谢儒钊之女，谢玉莲。他说里面有一人恐已遇难。又让黄裕馨去跟谢葱子说清这些人质的遭遇。告诉她，这些是她自己乡里的人，问她认不认得。说罢实在没有力气，只能歇下来。半夜发起了烧，呻吟不已，罗金贵坐在椅子上打盹，起来给他擦了几道汗。后来实在受不了，军医过来看了，又打了一剂药水，他才浑浑噩噩地睡过去，做噩梦。屋子里怎么有这么多人，难道是那日山上死了的人，索他的命来了？ 这时有人把他的后脑勺扶起来，冰冷的碗沿碰着他的嘴唇，喂他喝水。罗金贵说：“你刚才说梦话，找内先生要水喝。” 他心中五味杂陈。喝完了水，烧也退下去了一点，反倒睡不着了。那日他苦战的时候，子弹在耳边啸叫，他心里还想着要留一条命去见他。可他现在有些怨他了，无来由的。怨他为什么偏要到处乱跑，偏偏要跑到阎县来。他觉得他就像他命里的一道劫似的。仿佛是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向他来讨债了。 天刚刚亮一点，他听见门口有人小声说话，好像是在问他醒了没有。随后黄裕馨进来，说： “都招了。” 他知道他手下这位年轻的黄副官，到底还是有两下子的。 谢葱子翘着腿，坐在罗汉桌上，看样子是哭过，不过现在泪已经干了。她两只指头夹着那根他分给她的香烟，神态有些呆呆的，说： “陈楚鸣从上海来的那天晚上，我听说他来了，就去找了他。那时我还不知道是段五爷派他下来，找你谈运烟的事情的。” 他问：“你和段友竹以前认识不认识？” 她说：“我是抽大烟的，段五爷我当然认得。可要说他认得我，我还没有那个本事。我只认得陈楚鸣，因为以前买烟的时候，常从他那里拿，他有些外国货——不是我不支持国货，但是波斯烟煎起来就是香一些嘛。” 黄裕馨喝断道：“让你说正事，没让你扯抽大烟！” “——我问陈楚鸣，他还认不认得什么人，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回上海去，把我原来的从业执照拿回来。当时我也不抱什么指望，就想着让他给我介绍一两个律师。可他对我说：谢小姐，你怎么不早一点来呀？我们段五爷热心肠，请他帮帮你，他肯定是要帮的。你当时获选花国副总统，他还记得你呢。我顿时就脑子发热，心动得不得了。又跟他把鞠雄才罗金贵奸我的事情都说了，还说你与他们狼狈为奸，强奸犯不抓，倒威胁要把我抓起来，气死我了。他问我和军官们熟不熟。我说怎么不熟？老娘现在都快成军用妓女了……陈楚鸣就说：那正好，谢小姐，有事要请教你。” 他问黄裕馨这些都记下来了没有，又问：“那个姓詹的客人呢？说要娶你的？” “哪有什么姓詹的，我骗你的。反正就这么搭上线了。我知道鞠雄才的德性，就让上海那边找了个人，去跟鞠雄才说。原本打算给他开个空头支票，事情成了，一分钱都不给他，让他吃个哑巴亏，害一害他呢。谁知道让你给发现了，把烟也查收了。段五爷都给气病了。这可是四百万元呀，晏营长，几个人一辈子见过四百万？从波斯国一路千辛万苦运过来，哪能说放手就放手？我本以为干完这票，姓段的就能把我弄出去。谁知道没搞成，我也气死了。再后来，我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要借刀杀人。与黄衣会说好，他们绑洋票，把烟土换回来，上海那边再给他们分成。黄衣会本就恨你，这种害你的事，他们当然愿意干。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听完后久久无言，伤口一阵一阵地作疼。最后说：“谢小姐，你搭错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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