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他两鬓与鼻尖不断有汗珠往外渗溢,被风吹干被烈阳晒干,再溢出。这场谈话就足够叫他揣揣惶恐、汗流浃背。我见他露出局促神情,又一副理所应当,只能摇头,一而再摇头,最后捧腹大笑起来,“慷屠,你知道吗,礁勉说,在城市里,没有相互‘喜欢’的夫妻,最终都会面临离婚的结局。” “那你喜欢礁勉吗?”这次,慷屠追问地很快。 “我不知道。”我将慷屠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他穿着我洗到褪色的裤衩,踩着我新纳布鞋,我看着他健硕强壮体魄,总能想起过去我妈让我送去他家的鸡鸭鱼肉,其中有只小猪,私底下我唤她花花。“丫头,你把这盘红烧肉给你慷屠哥送去,以后你嫁人家去了,人也算咱家半个儿子。你对人好,人记着你的好,才能也对咱家好,这叫将心比心,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礁勉,”我继续回答,“但我讨厌你,特别特别讨厌你。小时候被你欺负,被你取笑,你往我课桌里丢毛毛虫,把我辛辛苦苦写的作业本扔进臭水河,我还要天天往你家送饭,给你洗衣纳鞋,去你家打扫卫生擦地洗碗。你们说我要贤惠,以后长大要嫁给你当新娘,可我根本不喜欢你,也不想当贤妻良母。” 慷屠没想到我会说这些话,愣了半晌,仍在辩解,“可是大家都这样,小翠,这些都是你应该做的。” “礁勉说不是!”我大声吼他。 被我吼完的慷屠明显将过错全都归结在礁勉身上,他脸涨得比熟透的高粱地还要黑红,终于凶相毕露,用同样恶劣语气吼我,“礁勉礁勉,我看你就是被城里来的那小白脸鬼迷心窍,你们做的那档子龌龊事难道我不知道吗!亏我还想着,就算你犯过错也没关系,等他走了,我会借钱娶你,我们会幸福,有一个家。而你就这样对我,你让我的面子往哪搁!” 这是慷屠今天第二次提到“幸福”,他总天真认为,结了婚就能得到“幸福”,他比我还要更愚笨些,这叫我没忍住冷笑出声。 慷屠抬手,原本是要打我,思绪几转到底抑制怒火,留了句,“你等着,我非你不娶。” - 和慷屠争执隔天,母亲将我关在房间。父亲什么也没说,只让我等。我想,很快我就要被卖给慷屠。售价20万。 算着日子,再有两天,礁勉的马戏团就会撤走,他那句“下次再来”的承诺,不知何时兑现。 我在房里百无聊赖,也会后悔和慷屠正面起了冲突,我应该忍着,再忍得久些,忍到礁勉走的那天问他,能不能也带我走。可惜,那晚我在窗边瞧见礁勉,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瘸着一条左腿。 “被慷屠打的吗?”我问。 “他一个人哪能啊,”礁勉这时仍不忘幽默,“给你们全村人一起打的。” 我愕然。 这年夏天始终没有降雨,土壤干旱,庄稼生长缓慢,甚有死亡架势。往年雨季请来马戏团表演,演出半月往后开始放晴,大获丰收。今年的雨却迟迟不肯落下,空气炙烈,连动物表演都看得叫人心浮气躁。慷屠带着一群人冲进马戏团帐篷时,礁勉正在表演狮子跳火圈。慷屠气急攻心,这下连狮子都不怕了,径直走到台上,穿过狮子,一拳挥在礁勉脸上。 等下,穿过狮子。村民很快发觉,这些狮啊豹啊皆非实物,全然幻象,他们弄不懂其中道理,却觉遭到戏耍,受人哄骗,接二连三上前,对着礁勉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礁勉最终没了法子,实在寡不敌众,只能将自己锁在铁笼里,看着笼外张牙舞爪村民。礁勉一时分不清到底自己是困兽,还是外面那些暴怒村民才是被观赏的动物,他们双方僵持不下,最终以村民泄愤式地拆了戏棚落下帷幕。 礁勉隔着镂空铁笼朝夜空望,发觉村庄夏夜当真繁星点点,月如玉盘,皎洁无暇。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慷屠是最后才走的,隔着铁栏还往笼里吐了口唾沫,他恶狠狠地说,颇有表演嫌疑,“你赶紧滚出我们村子,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礁勉没理他,看着月亮,眼尾湿濡。 “所以,为什么?”我问,“为什么骗人。” 这回,礁勉没用“因为我是魔术师”这样唬烂瞎话作为回答。“翠翠,时代变了,现在不会再有马戏团了,因为拒绝动物表演。可你们村长一定要邀请到马戏团,说是你们这的传统,这我不得出个策划方案。客户嘛,甲方和乙方的关系,就是甲方哪怕要登月,我们乙方都要想尽办法给他造火箭。” 我眨了眨眼,没能理解他所述此段,重新换了其他问题,“晚霞仙鹤,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问。 “晚霞仙鹤?”礁勉喃喃低语,露出困惑神情,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哦,你是说火烈鸟,那种红色的鹅?你管它们叫晚霞仙鹤?”礁勉把这四字又念一遍,似乎觉得特别好笑,“这没什么,和马戏团那些动物一样,都是全息立体投影。投影你知道不?原理和你看电视也差不多,只不过是裸眼3D。” 我照旧无法理解。这些城市词汇,我没在任何课本里学过,比“成语”还要深奥许多,我只好再次变换问句,“所以,火烈鸟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像哥斯拉那种虚构的怪物?”我在村头看过免费放映的1《哥斯拉VS美加洛》。 “当然是真实存在的啊!”礁勉摆手,不知牵扯到何处伤口,害他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礁勉大抵觉得我拿“哥斯拉”举例实在匪夷所思,又考虑到我从未离开过村庄,换了副垂怜神情看我,害我不知所措,几乎要背过身去。“翠翠,你知道动物园吗?”他问我。 我点头,又摇了摇头。 “动物园里,有很多动物,比马戏团表演的动物还多,狮虎鹿兔豹熊狼象,全部都有,还有生活在南极的企鹅,还有火烈鸟。”这样说着不够过瘾,礁勉怕我不能理解,从兜里翻出块发亮方板,我知道这叫“智能手机”。我没看清礁勉具体操作,只见他点了几下,而后背靠窗沿,将手机举到我面前,边用手指在屏幕戳划,边向我介绍。 “相册里有我前段时间去动物园拍的照片。这是海豹,这是羊驼,这是水獭,嗷,你看这个,这个是火烈鸟,我还专门录了视频,播放给你看看。”聊到动物园,礁勉显得尤其兴高采烈,视频的背景音里有礁勉喋喋不休絮叨,“看这只,这只好漂亮,这只毛色也很亮,这个是不是秃了,当火烈鸟也有压力会秃头呀,是不是给其他火烈鸟啄了。嗷嗷,这只火烈鸟在喝水,诶,你怎么在人家喝水的时候洗澡啊……” 紧接着是道略显不耐烦的女声,“别拍了,热死了,能不能赶紧走。”视频至此戛然而止,而后夜晚重新回归沉寂。我和礁勉虽说没有面面相觑,但到底各自尴尬。礁勉讪讪举着手机,偏过头来看我,月光下他睫毛浓密,阴影打落眼底。 “翠翠,”礁勉吞咽口水两回,我注意到他从前光滑人中两侧,也探出狭短生硬,“你想和我去动物园看火烈鸟吗?”他问我。 - 房屋漆黑环绕,村庄不点路灯,只有月色,和礁勉捧着那块手机,散发光亮。画面中央停驻火烈鸟两只,一只立于岸边,弯曲长脖,低头饮水;另只浮于湖面,浸湿羽翼。回想起来,能注意到视频最初视角,仍是站在铁笼外围拍摄——隔着动物园铁笼,隔着手机屏幕,再隔着我房间防盗窗护栏,层层禁锢,层层阻碍。 “动物园的这些动物,都被关在铁笼里吗?”我问。 “当然啦,”礁勉理所当然回答,他今晚太常理所当然,像慷屠一如既往那般理所当然,害我隐约生出恼怒,“基本都是关在笼子里的,有些动物很凶猛,有些是国家保护动物,你要想上手摸上手喂,可以去萌宠园。不过萌宠园里一股兔子屎味,可臭了。”礁勉似乎皱眉,自顾自对着手机屏幕,重新将相册翻看个遍。除了动物,还有湖边垂钓,街巷美食,夹杂杯盏觥筹、灯红酒绿。 我凑在他身后偷瞥几眼,冷不丁出声询问,“那动物园里的火烈鸟,可以摸吗?” “能吧,我没摸过。”礁勉按灭手机,塞回裤兜。瘸着的左腿无法发力,只靠一条右足支撑,害他倍感吃力,尽显疲态,到底寻了块稍作干净空地坐下,“有些动物园交了钱就能进去和火烈鸟近距离接触,我们城市那动物园不成,说是以前有小孩进去扯鸟翅膀,之后就建起围栏,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礁勉坐在窗沿底下,我踮起脚尖探头去看,也只能看到一颗毛绒颅顶,无法辨别他此刻神情到底惋惜还是庆幸。我想到他用投影科技给我制造幻境,伸手触碰也是同样虚无,像隔着围栏,隔着村庄与外界那道河流。“如果去动物园也无法摸到火烈鸟的话,那和马戏团又有什么区别。”我轻声抱怨,不确信话语是否传入礁勉耳中。 等了好久,久到我怀疑礁勉已经靠在墙角睡着,才听到他出声,语气惆怅而闷闷不乐,“不一样,我的马戏团把戏也许能骗到你们,却骗不了我自己,也骗不了城市里的其他人。” “城市里的人啊,充满尔虞我诈、谎言、欺骗,人们之间相互隐瞒,却又要把真诚挂在嘴边。他们有时候很聪明,亲眼见到的事物也会将信将疑;他们有时候很蠢很坏,不问是非对错就将别人伤害。偶尔我觉得人们手握匕首,下一秒就会刺穿我的肋骨,或者切开一块饼来分我。我在城市里摇摇欲坠,却始终要被人潮推搡着往前走。” 礁勉嘟哝了好些话,突然想起我,“翠翠,你今年才多大,你就要和男人结婚了。你知道我多大吗,我快二十四了,我已经到了法定结婚年龄,还活得像滩烂泥,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你呢,你甚至还是未成年,城市里像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都还在念书。” “翠翠,可是城市也没那么好。你想和慷屠结婚吗?慷屠看起来人也不差,吃苦耐劳,脚踏实地,也许对你来说结婚生小孩反倒是件好事。我又不会和你结婚,我怎么带你走,我甚至都没有办法对自己负责。翠翠,你想好了吗?你想念书吗?如果你来城市找我,我就供你读书怎么样,等读了书,你就会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也不过是上帝开的一场玩笑。翠翠,我多一张车票,可我却没有办法带你走。”礁勉琐碎絮语不知何时停住,我始终盯住远处月色下谷粟麦穗,瞧见稻草人映出阴影如同时钟针摆般缓慢移动画圈。 等我意识到耳边断了碎碎念念,再低头往窗底瞧去,礁勉早已不见踪迹,只留数十青草掐去尖尖栽卧泥地,一张车票被工整折叠,卡在防盗窗的铁栏下面。时间是三日后。 - 烈日,正午,奄奄一息庄稼。田地被毒辣烤得皲裂焦黄,仅是挥动蒲扇,就叫辛咸浸湿胸前汗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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