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来阻拦她的命运,谁来对抗她的人生。序子早就受够这条被西街神所操控的街道,她下定决心要结束这世代推崇,即便此刻序子的膝盖已被磕到血肉模糊,到底无法让她萌生退怯。序子当然知晓,在这段路途所遭受的伤害无法复原,可那又如何,她仍旧无畏。序子早就伤痕累累了! [002] 往·旧市 盐遂成年往后,总能梦起童时西街繁盛光景。清晨头段鸟啼初脆,街头巷尾各式摊铺争先恐后扬起吆喝,待到盐遂穿齐衣物背着书包下楼,木雕店里早已踱入三两游客,挑选木雕像,把玩傩面具。彼时母亲忙着招揽客人,父亲侃侃而谈精细做工,二哥则沉默坐于工作台前,仔细雕琢一块枯燥乏木。自然无人得空,搭理盐遂。 岁月长此以往,循环往复。盐遂下了楼,如常在收银台摆放的“赤貔狮”玉像前供香拜拜,再从抽屉里摸出两圆硬币,逆着西街观光人潮,在“菜亨包子铺”购买早点,垮垮坐上石凳,自顾自在络绎里小口咬着包子,吸食豆浆,只等序子从那道紧闭的黄花梨木门里走出,再一同走去学校。 “盐遂,”序子开口问他,“你说大人们为什么总是那么忙。明明生了我们,却将我们当做累赘,打骂我们,或是不管不顾。” 盐遂不看她,径直往前走。序子总有出人意料的问题要问,尽管他比序子高了一个年级,却仍旧无法作答。“因为这是西街神的规定,”良久,盐遂总算思索出应答,“西街神规定,必须谈婚论嫁、生儿育女、昼伏夜出、辛勤劳作……唯有这样,西街神才能庇佑我们,保佑西街繁荣昌盛。” “如果我们不这样的话,”序子又问,“西街神会惩罚我们吗?” 盐遂停下步伐,转过身去小心谨慎打量序子,试图从她稚嫩脸庞看出蛛丝马迹,好探得她出此问句真实原由。可到底无用,序子干净的脸上空无一物,盐遂只当纯是好奇心作祟,未曾多想。“我不知道,”这回,他很快给出回答,“西街神是西街的守护神,不会伤害我们的。” “不对,”序子摇头,她的声音从童真变作冷漠,机械般的逐字吐露,“奶奶说,西街神不会再庇佑我们。我们背负着西街神的诅咒,必须接受西街神的惩罚。” 盐遂一愣,周遭场景逐步崩塌,他意识到这场幻梦就快苏醒,西街繁盛与悠哉童年都将不复存在。而他心中徒然滋生疑问迫切需要回答,“为什么,序子,告诉我。为什么我们必须接受惩罚。” “因为你们意图谋反,”面前的序子变换成大哥模样,大哥与记忆中寥寥几次登场无二,板起严肃面孔,“搬离西街,或尊听西街神旨,唯二。” “而你却要对西街神不敬!”父亲的皮鞭抽在盐遂身上,母亲缩在墙角抹泪,二哥仍是烛光下一道沉默背影,直挺坚毅,坐在工作台前没日没夜刻着木雕。“何故纵火。”父亲质问。斑白攀上颅梢,盐遂见父亲眼尾细纹深邃,火舌舔舐,苦楚在胸腔漫溢。 [003] 现·匕首 躁,焦热。滚烫暴雨与记忆深处父亲粗糙棍棒交织重叠,砸得盐遂后背皮开肉绽,攀填盐砾;滚烫灼烧将他撕扯,血红晕染炽烈瞳孔。雾朦里环绕着“赤貔狮”像面目狰狞,身形扭曲,近乎要将盐遂生吞活剥。到底受了禁锢,只得张牙舞爪,无法逾越触碰。 盐遂面前挡着西装革履大哥,沉默寡言二哥,父亲轰然倒塌那日场景历历在目,母亲面容枯槁、奄奄一息……过往镜花水月,无一能将盐遂留驻,阻挡他前进步伐。 “一定要去做吗?”大哥眉头紧皱,怀里搂住娇俏妻子婀娜腰肢,锃亮皮鞋尖与手腕金色表面闪烁奇异光泽,侄子侄女怯生躲在母亲身后,礼貌乖巧,生疏客套,小心翼翼喊着“小叔叔好”。 盐遂不答,只往前走。 “不能不去做吗?”二哥面无表情,咬字波澜不惊,权当例行公事。他手里握着那块珍稀楠木已有神像雏形,冠是冠,衣是衣,五官处朦胧空白,笼罩雨雾。 盐遂摇头,步履不停。 “不要去做。”父亲拦他,棍棒、拳头、巴掌、皮带,尽数化作利刃,迎面朝他倾倒宣泄;盐遂不躲,脸颊划破伤口,渗出血渍。父亲愤怒面容愈发通红,红得就像店里整齐摆放着的无数西街神面具一般穷凶极恶。盐遂从这样的红里瞧出父亲原本面部脉络,他知晓这并非一具傩面具,这样的深红是从父亲肌肤里生出,父亲俨然沦为推崇西街神的傀儡。父亲将自己献祭给西街神。 “你是假的,”盐遂坚如磐石,步伐坚定,“我的父亲已经死了,你拦不住我。” “不……不要去做。” 父亲脸上原本浮现的红润逐渐剥落,碎成一块块蝉翼状薄片,原本宽阔胸膛迅速干瘪,枯木般的皮肤几乎掩不住嶙峋白骨。父亲虚弱不堪,与床榻病危的母亲形同,羸弱无助,只能反复叮嘱,“不要去做。” 不要去做,不要去做。不要去做! 周遭环绕“赤貔狮”像在此刻群起而攻之,盛势凌厉逼近,每张脸都发出不同呐喊,父亲的、母亲的、大哥的、二哥的……声如洪钟,振聋发聩。盐遂被巨大压迫感困在原地,冰雨掺杂冷汗,湿了全身。一种孤立无援让他心底空出缺口,寒冷浸透。可是…… 可是盐遂扭头去看,这样浩瀚的倾盆瀑雨,淹没街巷,折断灯塔,撞得西街砖瓦摇摇欲坠。序子仍旧跟在身后,跌跌撞撞,抱着那叠神官华服,努力朝他奔赴而来。 “盐遂,我们去做。” 色不自色,由心故色;心不自心,由色故心;是知心色两相俱生灭。 所有混沌皆为虚妄,盐遂屏气凝神,穿过幻象,色现清净无量光,径直前走。盐遂右脚刚跨过西井禅院高耸门槛,漫天荒雨,骤然止住,风声也静了。 [004] 昨·天火 南无西街神像,功德法身;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庇佑西街,悲悯众生。 盐遂十二正冠,父亲初回携他前往西井禅院,叩拜西街神。西街神赤面,猩红血口拔出阴森獠牙,额生猛角,臂布恶疮。盐遂抬头见西街神生得如此凶神恶煞,吓得赶紧低了头,不敢再往上望。却因父亲叩拜时间过长,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提溜眼珠再次四下打量,这才注意到西街神下半身裸露在外的小腿与寻常男子无二,纤细白净。再仔细瞧,方见西街神两踝间锁扣脚镣。 镣前摆着一柄长刀。 “拔出他,斩断镣铐!”盐遂不知怎的鬼迷心窍,阴差阳错竟真站起身来,缓步靠近刀鞘,意欲将长刀拔出。父亲叩拜完睁眼一瞧,见此情景,吓得险些没稳住身形。“做什么!”父亲厉声吼道,“不能对西街神不敬。” “隆——”肃穆而悠扬的撞钟声敲响,盐遂这才回过神来,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地上。期间盐遂不慎按扯供台桌布,烛台伙同供果皆掉落在地,烛火点燃供布,烧到盐遂左小腿上,盐遂却不敢啃声。事出突然,尽管父亲很快将盐遂抱起,扑灭明火,到底让盐遂腿上一小块皮肤烧得血肉模糊。也是从那天起,盐遂的左腿,就瘸了。 “归池师父,”父亲看向自始至终只站在一旁双手合十的归池,心底恐惧加重,思来想去找不着合适借口来开脱,“我们,我们没有不敬畏西街神,这是个意外,所有一切,我都会弥补赔偿的。” “没事,能有啥事,换块桌布拿根新蜡烛重新摆下果盘不就好了,”归池摆手,当真四大皆空,无畏闹剧,看得通透。倒是反过来意味深长询问盐遂,“你刚刚拔刀,是想做什么?” “斩镣铐。”盐遂掷地有声。 “为什么要斩?”似乎担心自己提问过于深奥,复又补充问道,“你是觉得脚镣禁锢了西街神,让西街神不自由了吗?” “我不知道,”盐遂如实作答,“只是有个声音叫我拔出,斩断镣铐。” “是吗?”归池含笑,压抑低笑里竟有几分蔑视味道,“那是西街神的声音,西街神觉得镣铐禁锢了他的自由,想哄你拔刀。不过,”归池顿了顿,“这刀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拔的,而且就算拔出来,也不会只是为了斩断脚镣。” “那是为了什么?”盐遂好奇仰头。 “为了什么呀,”盐遂瞧见归池笑眯眯的盯着自己看,可他总觉得,那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一段时光,而是未来,“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再告诉你。现在,”归池指了盐遂的左小腿,“你得先去医院处理下。” [005] 终·轰塌 “嗨,好久不见。”归池站在盐遂面前,脸上一如既往堆填笑意,摆明是请君入瓮。盐遂想到以往西街繁华之时,每家商铺都来西井禅院为西街神上香,请了能招来财运的“赤貔狮”回家供奉。后来西街逐步衰落,失了游客,大伙也想法子,重修西井禅院,重镀西街神像,由序子开裁缝铺的奶奶为西街神缝制繁华官服,可到底无济于事。 再后来,人们渐渐抛弃对西街神的信仰,转而投入到其他生活当中。可好景不长,西街神竟然发怒,降惩于西街,诅咒众人身怀疾病,必对西街神心怀敬畏,再请来“青貔狮”回家供奉,才能保佑健康平安,驱邪消厄。 自然,每年举办盛大祭祀和奢华神官服,是少不了的。盐遂在西井禅院前演了五年,年年都跳那出西街神如何将神恩赐予西街,重复诵读“诚惶诚恐,承恩甚久,不胜感激”;序子一整年只做一件事,就是为西街神缝制新的神官服。年年岁岁,何日到头,绵绵。 “归池师父,”盐遂这次,终于能直视归池,直视横眉怒目西街神像,“你也是来拦我的吗?” “当然不是,”归池侧身,让出身后长刀,“上回我说下次见面,我会告诉你,你还记得吗?” 一步,两步……盐遂强装镇定走上前去,两人并肩而立,一个面带微笑同门口姗姗来迟的序子招呼示意,另一个则直挺挺盯住西街神像意图看穿他空洞瞳孔背后到底藏着何物。 “拔出长刀的人能怎样?”盐遂问。 “可以弑神。”归池一字一顿。 无所见故,见无见故,见非见故。凡夫所见,皆名妄想。 序子只见盐遂飞快拔了长刀,跳上供台,如同盐遂父亲用棍棒抽打盐遂后背那般,毫无章法以长刀砸向西街神像。刀他在手里用得像棍,像棒,像拳,像盐遂母亲葬礼上一束纯白玫瑰,像大哥递来船票,二哥捧起“青貔狮”,像云淡风轻那个午后一块石板,沉重砸进池塘。 咚——涟漪荡漾;咚——电闪雷鸣;咚——丧钟敲响;咚……西街神彻底破碎,成为彩色石膏废墟。序子瞧见西街神仍黏在底座上的半截纤细左小腿,肉色涂料剥落,露出的形状和盐遂腿上烫伤无二。序子一时间没想明白,到底是西街神击碎盐遂,还是盐遂击碎西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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