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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野擅长刑罚，对此我深信不疑。我常瞧见有凶神恶煞的男人闯进周野店里，他们怒目，像东山禅寺的金刚像；他们肌肉高耸，像动画片里吞咽一罐菠菜的大力水手。有时我在周野店门口踢石粒，他们只用一只手指，便可将我推倒在地。 可他们进了周野店里，总发出哭天喊地惨绝人寰的嘶吼，往日里宰猪场屠户杀猪时，那些看似彪横强悍的猪，也总发出这样撕心裂肺的叫唤。 我不敢进店细瞧，大伙都说，屠户手起刀落只夺了猪的命，周野手起刀落，是要夺人魂魄的。那些从周野店里出来的客人，大多龇牙咧嘴，他们身上或多或少蘸了墨汁，勾勒一种我闻所未闻的图案。听人说，有了这般图案，就是把灵魂出卖给恶魔，被恶魔打了烙印。他们大多不得好死，死后也没法再投胎做人，只能投胎成被屠户剁碎的猪。 我原先以为那是唬人，直到我亲眼瞧见一个从周野店里出来的男人，他刚踏出一节台阶，后肩的墨迹还没干透，隐约往外渗着深红的水。男人只嘟囔着往前走一步，便撞上彪形猛汉，一刀斩断他的胳膊。 男人的血是往外喷射开的，洋洋洒洒像除夕炸裂在半空中的昂贵烟花，落在他周遭的地上。我伸手去摸，摸到自己裆间一片湿润。 周野没探头，只伸手，捏着我的后颈，把我拎进店里。这是我头回进到周野店里，昏暗，狭小，像郊区坟地透着冷气。唯一亮着的只有一小片靠椅，周围摆满奇形怪状的尖锐刑具。我挣扎着从周野手里逃脱，正欲往外跑，又想起断臂男人和提刀大汉，想着地上七零八落的血，忍不住干呕起来。周野没理会我，只用纸巾一遍遍擦拭他那些尖锐刑具。 “你别杀我！”我扑通一声，跪在周野面前。 周野转身瞧我，这时我才发觉，他的瞳孔因常年处于黑暗，显得比常人要浅得多，他反过来问我，“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颤抖着用手指着他面前的刑具，胆战心惊的问，“那你…那你这些，是做什么的？” 周野说，他是纹身师，他的工作是在客人身上，纹客人想要的花纹——用一种独有的刻针，把墨水一点点灌入对方皮肤。我问周野，被针扎多疼，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惩罚自己？周野说，人类社会是由记忆构建的，每个人都要被人记住，才能作为「人」活下去，不然人和猪没什么差别；周野说，很多人在脑袋里装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变得健忘，以至于需要把最重要的记忆纹在身上，让疼痛时时刻刻提醒他们，自己活着。 虽然周野的原话只是，“他们想要。” 我问周野，你的脑袋里也装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变得健忘，你也要把最重要的记忆纹在身上，让疼痛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活着吗？周野不答。 周野极少说话。在那之后我给周野当学徒，站在他身旁给他打打下手，很多光顾的客人喜欢在纹身时说自己的故事，周野会让我给他们端水，好叫他们说的口干舌燥，可以歇下来喝口水润润嗓子。我在周野店里听过很多故事：有非在乳房刻人名的女高中生，声泪俱下诉说自己如何喜欢社团的学长；有分明很怕痛但硬要在后背纹神兽怪诞的大叔，为了加入黑社会好多赚点钱补贴家用；还有要在手腕上纹一圈乌漆的青年，想掩盖年轻叛逆时所犯下的过错…… 周野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他从不过问他人私事，只专心做好纹身工作。有天店里来了个女人，漂亮的就好像东山禅寺观音殿里的菩萨。菩萨说，要在心尖，纹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是：周野。 女人的乳房从她紧束的胸衣里跃出，像两团不谙世事的白兔，我头回瞧见周野握针的手，微微颤抖。周野的刻针停在女人心前半厘，不动了。女人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刻这两个字吗？因为我希望你永远记住，他在我心上。 周野不应，他沉默的就像在深巷，有一根无形的烟缠在他指节，大概是这虚幻的烟被燃尽，周野被炽烈的空气，或是菩萨灼热的目光烫着，这才回过神来。有天夜里我拐进深巷，学着周野的姿势靠在墙上，透过枝干层层叠叠，看见月亮。我不知道周野在菩萨胸前，是否也能看见月亮。 周野说，“别纹了。” 菩萨看他，嘴角隐约牵着一抹笑，菩萨问，“怎么不纹了？” 周野帮菩萨遮住胸前两鼓白晃，他舔了唇，哑着嗓，低沉到，“他不配在你心上。” 菩萨走的那晚，周野靠着门框点燃烟支，我瞧见覆在他指节的两片月散了，养在他眼底的井也枯了，他抬头望着空旷天空，那夜浓厚，浮着迷雾。我问周野，你能看见什么？ 周野说，“我什么也都看不见了。” 我想起有天我从周野店里翻到日记，想起周野在诗里写，“菩萨碎的那日，月也栽了。海里倒影的星辰——不懂事的鱼儿，将他们尽数吞去。我的心是死了，我也是死了。” 往后我再没见过菩萨，周野仍一如既往，在不同客人身上纹下他们最深的记忆。我想周野身上一定也有，但他不说，因为他的脑袋里，需要装填太多无关紧要，才能把这样的疼痛忘记。
第三章 《文人多少有点骚》 事先声明，这个标题不是我取的。 这句话出自我的朋友茅吵之口，茅吵姓茅，真名叫什么我记不清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和人吵架，便得“茅吵”此名。 茅吵不是我现实中的朋友，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网友。我和我这个姓茅的网友是在一个游戏群里认识的，我第一次见他，他在和人争吵“下载日本盗版游戏与支持国产抄袭游戏”哪个才是正确的。 茅吵认为支持抄袭游戏等同于支持郭敬明，这简直十恶不赦；和他争吵的那个男生也有脾气，他认为玩日本游戏不如去当日本宅男，又何必在中国领土张牙舞爪。 茅吵发了张日本街道的照片，附字“不好意思我还真不在你国”。 这无疑让战火升级，那个爱国青年当时就问候茅吵母亲，茅吵显然境界更高，他回“呵呵”。 这要放在现实里，估计这会儿两人已经打起来，可惜网络就是个只能“讲道理”的地方，没法推崇暴力美学。 作为该群管理员，窥屏到现在的我终于发觉自己有必要出来制止一下二位，于是我发了条语音，“做人嘛，最重要的是开心，就好比如说你用百度云看日本小电影，这种事情开心就好，不必太过计较。” 爱国青年说，“对不起，我不看日本小电影。” 这句着实让我诧异，“强诶，国产你也看得进去？” 茅吵没有继续在群里聊这个没有养分的话题，他跑过来加我好友，“小姐姐你声音真好听。” 我觉得任何人都不会拒绝他人的称赞，无论被夸赞多少次，听到别人对自己的赞美总归会很开心，所以我很友好的回复他，“一般好听”。 茅吵说，“你要不回我我就准备给你发红包了。” 我长按刚才发出去的那句“一般好听”，点了撤回，三秒后，茅吵给我发了红包，一分的。 我和茅吵就这样认识了，聊熟后我知道他是个留学生，在日本美院学习画画，他的梦想是回国做游戏，真正的国人原创游戏。 茅吵说，到时候请你来给游戏配音。 茅吵真的很喜欢我的声音，他一个星期要和我连麦七天，只要他坐在电脑前画画，就弹我QQ语音。 茅吵画画的时候喜欢问我，“你说我画个男的好还是女的好？” 我回他，“男的吧，最好不穿上衣，八块腹肌。” 茅吵说，“我还是画个36D长腿御姐好了。” 他总要问我画男画女长发短发发色瞳色服装款式，当然，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听我的，而是按照自己先前设定好的画，这让我大为光火，又不听我的你问我干嘛，茅吵说，“我就是想听你说说话。” 有时候茅吵不想画画就和我连麦看电影，他看电影的时候很吵，是他看过的他就要不停剧透，没看过的就拼命吐槽，和他连麦看电影跟开了有声弹幕似的。 我还和茅吵一起连麦打游戏，因为我是玩国产抄袭游戏的，所以茅吵也跟我一起，他其实对国产抄袭游戏和郭敬明没有太大意见，他就是喜欢和人吵，据他本人说，年轻的时候经常在学校里参加辩论赛，无论正方反方他都是胜利方。 我也觉得要是辩论赛茅吵辩论不赢，那不是对手超神就是有黑幕。 国产游戏向来是谁氪金谁就牛逼，不氪金多半傻逼，当然，也有氪金的傻逼和不氪金的牛逼。 茅吵也氪金，因为他觉得打游戏没皮肤这种事情逊爆了。除去刚认识时给我发的一分钱红包，之后茅吵对我的表现还是很壕也很好的，比如他买皮肤装逼会带我一个。 茅吵在游戏里就完全展现出他地痞流氓的一面，国骂等级妥妥十级，通常可以一边风骚走位秀操作一边把猪队友或者猥琐流对手骂的狗血喷头。 所以说你们喜欢的那种被队友坑得再惨也只会皱一下眉头的肖奈大神是不存在的，真正打游戏的男生多半爱好臭嘴，崇拜对象大概都是嫖老师和卢本伟。 茅吵这人很奇怪，他喜欢听我笑，他常会讲些很冷的笑话来逗我笑，偏偏我还就吃他这一套。 茅吵说，“你笑起来的时候，感觉就像是我以前学生时代，早上起来我妈突然对我说，茅吵啊你今天可以不用去上学了。但一想到我明天还要上学，我就很难过。” 我用很明显带着笑意的声音憋笑道，“那我不笑了。” 他说，“别啊，你不笑我就更难过了。” 这一刻我觉得茅吵不是个画手，他是个诗人，我不喜欢诗人，诗人很容易把你带进万丈深渊，一旦纠缠，必死无疑。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不确定这个诗人可否陪你走到世界终结，你最好对他敬而远之。 那天茅吵应该是喝了点酒，说起话来东北腔显露无疑，这个独自异域求学的哈尔滨大男孩站在大阪街头问我，“你有没有男朋友？” 我说，“没有。” 他又问我，“那你想不想有一个男朋友，比如……” 我说，“不想。”我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 我想啊，他对着我这边的忙音，一定很伤心，可是我没有办法，这种事情，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手机在那天之后就坏了，送去手机店修了三天三夜，修手机的人今天让我明天拿明天让我后天拿的，最后他告诉我，你这个手机，修不好了。 换新手机后我就没有茅吵的电话号码了，登QQ发现他把我双删了，因为本来就只是网络上认识的人，所以一旦离开网络，即刻变成陌生人，这没什么好可惜的，也不能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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