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书闻回过身,皱眉看着“置身事外”的当事人。余愿的眼瞳慢慢聚焦,好似才从外太空回到现实世界。 “你.....”章书闻试探性地问,“你听唔听得明佢哋讲乜嘢?” 如果余愿听不懂白话,那么不对恶语作出反应也是正常的。 可惜余愿没给出确切的答案,他眨眨眼,像找到了靠山,雀跃地把手放进了章书闻的掌心,软声回:“我也有哥哥.....” 以后他也可以像其他同学那样,在被欺负时、在被找茬时有人撑腰,说一句——我揾我大佬打你。 章书闻望着余愿被夕阳点亮的脸。他无法理解余愿刚才为什么不向同在车厢内的他求助,亦无法理解此时此刻对方突如其来的高涨情绪是何缘由。 他沉默不语着,但没有抽回被余愿握住的手。 — 回到家后,章书闻把在公交车上遇到的事情告诉了王如娟。 自打余愿上小学后,王如娟就十分担心余愿在学校会受欺负。每次换新的老师她都会提前请求老师多关注余愿,也多次询问过余愿在学校时的情况,这么些年都相安无事,却没想到还是有疏漏的地方。 她给余愿的班主任打了电话,因为只是口头上的争执,老师再三保证会教育批评,让两个学生跟余愿道歉。 除此之外也确实没有别的惩罚方式。 王如娟挂了通话,忧心忡忡。 她爱子心切,又疑心余愿在学校还受到其余的特殊对待,让余愿坐在板凳上,自个儿蹲下来,一遍遍地问,“同学们对你好不好,老师对你好不好?” 重复的问题让余愿的脸上显现出些许焦虑。 问到最后,余愿不肯再出声,捂住了耳朵,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你看着妈妈,愿愿。”王如娟扯下余愿的手,“告诉妈妈,有没有同学欺负你?” 余愿紧紧闭着眼睛,五官都微微皱了起来,想要站起身,却被王如娟按在凳子上。 王如娟拔高声调,“你睁开眼!” 章书闻拿笔的手一顿,诧异总是温柔的王如娟会发出近乎尖锐的声音。 想了想,他到底走出去。 余愿还是闭着眼抗拒交流,王如娟像是全然拿他没辙,一抹额又放低语气,“妈妈不是故意凶你的.....” 她看向章书闻,深深吸一口气,局促道:“我,我真是.....书闻,你带愿愿进房吧,我去做饭。” 王如娟站起身,拂了下头发,背对着两个孩子在水槽洗菜,借用哗哗流的水声掩盖自己吸鼻子的声音。 章书闻站了会儿,走到余愿面前,相对王如娟的失态,余愿却还是如平静无风的水面。 仿佛有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把余愿跟外界隔绝起来,旁人的喜怒哀乐他都无法感知与回应。 余愿的“冷漠”让章书闻对王如娟产生同情。 难以想象,这个女人是在多少次的崩溃里接受余愿的不同,又在多少次的自我排解里试图让余愿跟这个正常的世界接轨。 章书闻垂眼看着余愿,“做作业吧。” 余愿没动,他似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无意伤害了全天下最爱护他的人,正无措地绞着自己的手指。 他尝试着冲破阻隔他的坚硬的玻璃罩,润泽的唇嗫嚅着,终于肯回答王如娟反复询问的问题,“没有人欺负我。” 王如娟身形一顿,红着眼回过身。她的语气有些疲倦,“妈妈知道了,跟哥哥去做作业吧。” 余愿乖乖点头,这才从凳子上站起来进房间。 等章书闻进屋时,余愿已经摊开作业本认真地动起笔来。他走过去,心思却有些飘远。 关于余愿的孤独症的症状有多严重已经无需探讨。他只是忽而觉得要背负起余愿一生的王如娟过得太沉重。 余愿注意到了章书闻的目光,黑黝黝的眼瞳转动着,困惑地喊了声,“哥哥?” 那份若有似无的重量在余愿清脆的呼唤里好似也落到了章书闻的肩头上。 他摒弃心中一闪而过的翻腾,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半晌才投入题海中。
第9章 微风穿过窗缝吹拂着衣角,公交车还有一站就抵达第七小学。 余愿还是坐在靠近下车铃的位置,不同往日的是,现在他的身边多了一个站着的章书闻。 章书闻正在默背新学的单词,衣角忽而被轻轻地拽了下,他垂眼对上余愿的视线,尾调微扬的嗯了声。 余愿拽着章书闻校服外套的衣角没撒手,盯着章书闻流畅的下颌角,像只是为了确认对方会陪着他坐完全程。 章书闻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不止于此,今天还特地送余愿到校门口——即使没有王如娟的请求,他自己也有这个打算。 他把网格里的牛奶拿出来,插上吸管递给余愿。 余愿把吸管咬出了牙印,有了章书闻的陪伴,脚步都比平常松快了许多,但依旧是不容许走路的过程中出现一点儿弯曲。 章书闻拉着他的手让他避开后退的电瓶车,领着他绕了几步,“看路。” 余愿折回原点,顺着直线走到章书闻身边,小声却执拗地说:“要这样走。” 说着又把手塞进了章书闻的掌心。 两人手牵着手走过拥挤的人群,快到校门时,章书闻见到不远处两个熟悉的面孔。他眼睛盯着那两个小孩,略低头附到余愿耳边,唇瓣无声地翕动。 余愿没听见章书闻的声音,困惑地歪了下脑袋。 章书闻笑笑,轻拍余愿的后背,“去吧。” 他目送乖巧跟他道别的余愿进了校门,略带警告地看向跟上的两个学生,等彻底瞧不见了,才回公交车站等下一趟车。 余愿还没进教室就被拦住了脚步。 两个豆丁面恶心虚地问:“你哥和你说了什么?” 余愿不想搭理他们,垂着脑袋要走。 昨晚老师把状告到了家长手机里,两人都被提溜着骂了一顿,又是在学校里,待会还得去办公室找老师认错,因此都不太敢再造次了,嘀嘀咕咕也不敢拦余愿。 “佢不讲算咗,等阵老师又call俾我妈。” “我爸唔俾我同佢玩,我妈知咗后琴晚同我爸闹交,叫我以后唔准整蛊佢。” “我哋几时整蛊他,话佢几句啫.....” 余愿眼睛灿亮,打开耳朵听他们碎碎念,在听到“佢哥哥好犀利”这一句时唇角翘了起来。 他见天是天,见云是云,眼前的世界忽而变得愈发缤纷多彩。 语文的单元小测成绩在今天发下来了,余愿的成绩一直维持在90分上下,在小学阶段不算特别好的分数,但老师却很喜欢他的奇思妙想。 黑板报上贴着余愿二年级时写的短诗。 “妈妈是一只变色龙。 开心时是红色,难过时是蓝色。 我要偷走她蓝色的眼泪。 给她涂上红色的嘴巴。 让她长出黑黑的长发,美丽的脸颊。 永远做我的妈妈。” 他的脑袋瓜又飞快地转动起来,把领着他走向校门的章书闻想象成一只英姿焕发的白色雄狮,草原的野兽见了章书闻都要退避三舍。 而在老师的要求下,此时站在他面前向他道歉的同学则是两只有着社交绝缘体之称的臭鼬。 雄狮不会跟微乎其微的臭鼬计较,被雄狮庇护的余愿也不会在乎臭鼬的嘲笑。 “没关系。” 他如是说。 — 周六,章书闻出发参加市奥数赛。 章雄对此很是重视,特地载他去校门口。 章书闻将准考证和考试工具都检查了一遍,余愿凑过来,摊开的掌心躺着一颗巧克力。 “哪里来的?” 章书闻笑着接过。 “同学给我,我给你。”余愿眨巴眨巴眼,“哥哥,考试加油。” 章书闻想了想揉揉余愿的脑袋,“谢谢。” 他看了眼时间,背上双肩包打算出门,余愿却一把拽住他包上的带子。 “怎么了?” 余愿看向他还拿在手里的巧克力。 章书闻会意,“我在车上吃。” 余愿这才重重点头,这么好的巧克力他自己舍不得入口,却拿来给章书闻加油打气。 等章书闻到楼下时抬头看,果然见到余愿站在窗口处朝他招手。 这似乎成为了约定俗成的事情,只要章书闻单独出现在榕树下,他总能捕捉到栅栏后余愿的笑脸,不可谓不触动。 章雄发动摩托,章书闻腿一跨坐稳,乘着清风离开。 他到校门口的时候还早,王老师已经在等着了。 章雄微微耷拉着肩,喜笑颜开,“感谢王老师给书闻这个机会。” 又对章书闻道:“好好考,回来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接你。” 这只是一次不算隆重的考试,对章书闻的人生也未必能起到太大的作用,但在章雄看来,儿子能得到老师的赏识莫过于一种天大的荣耀,更别说是到市区里去跟那么多优秀的孩子竞争。 他满面红光,走的时候黝黑的脸庞上挂足了笑容。 章书闻还是靠窗坐,看着父亲的摩托驶向远处,将放在格子里的巧克力打开。 浓郁的咖啡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甜中带苦。 章书闻就着水把味道冲散,开始闭目养神。 他参加过几次大大小小的考试,因此到进考场、到他拿起笔做题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感觉后颈产生些微的痒意。 起先并非难以忍受,就像被蚊虫叮咬一般,忍一忍也就忍过去了。可这股酥痒感渐渐地从颈部蔓延到了胸口,又延申到了四肢,他捋起袖子,手臂浮现些红斑,进而在不到十分钟内起了细小的疙瘩。 此时考试时间才过去不到一半,章书闻的卷面有好几道大题未完成。 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竭力地忽略身上的变化,可竟连呼吸也不太顺畅。 章书闻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抖着,耳边响起父亲和老师的期待,让他无法轻易地放下笔。 “这位同学,你没事吧?” 监考老师注意到了章书闻的异样,弯腰询问。 章书闻胸膛起伏,缓慢地摇了摇脑袋,全力将精神倾注在了试卷上。 考试铃声响起的那一刻,章书闻强撑着算出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 他被分散了太多注意力,脑子也不太清醒,不知道自己的解题思路是对是错,就连原先打算好的记住每一题的答案再回去估分亦无法做到。 一回到车上,王老师就和参赛的同学讨论起题目难易,唯章书闻沉默着。 身上的小疙瘩被校服掩去,他不动声色地将起了红斑的手也藏到了口袋里。 “书闻,你呢,考得还行吧?”王老师终是问到了他身上,“题目的类型跟前几年的大差不差,老师相信对你来说应该没有太大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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