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认识从现居住地到回家的路,因此整两个月,都在等这一天。 哥哥不来接他,他可以自己回家。 望着一路熟悉的景色,余愿露出了消失许久的笑容,极浅淡的弧度,但眼底盈满了期待。 他像之前一样在路口下了车,慢悠悠地往回家的路走。他见到了熟悉的烧烤店,老板新养了只黄不溜秋的小土狗,趴在店里热得直吐舌头。 余愿被可爱的小狗吸引,很想上前揉揉小狗毛茸茸的脑袋,但这个念头只是一瞬就被压了下去,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更重要的人要见。 他躲着夕阳走,没有打伞,脸颊被烘得微微发红,发尾黏了汗湿漉漉的,眼睛贪恋地打量着周遭的场景。路口那个年近八十的有痴呆症的老奶奶还是跟往常一样,搬着个小凳子坐在家门口,见到余愿走过来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绕过这条小巷子,遥遥就能见到榕树郁郁葱葱的一角。 似有一阵风吹进余愿的眼睛,吹走覆盖在眼瞳上灰蒙蒙的一层雾,于是刹那间亮出原本黑润的底色,令他整张脸都迸发出光彩。 他小跑着冲到榕树底下,仰着脑袋看他和章书闻房间的方向,窗户关着,但没有关系,他相信哥哥一定在家里等他,就如同他每次都那么热烈地欢迎章书闻的归来。 余愿没有门禁卡,只能在楼下待着等有人进出再溜进去。 半个小时后,他爬上四楼,如愿以偿地来到家门口。两个月没回家,门口多了一个简易的鞋柜,放着几双大码男鞋,显然并不属于章书闻。 余愿有点害怕,但还是忍着怯意上前敲门,想象中哥哥开门迎接他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他想起来了,哥哥也许还没有放学回家,他可以等,等多久都没有关系。 余愿靠在墙面,时不时看向楼梯,上楼的人若是好奇地看他一眼,他就咻的将视线收回去。 楼道里闷热异常,斜阳透过窗户将地面烤得发烫,余愿很快就热出了一身汗。他站得太久双腿发麻,只好慢慢蹲下来,脑子晕晕乎乎的像被放进了低速运转的洗衣机里,咕噜噜往外冒泡沫,每一个泡泡都写着章书闻的名字。 噗——泡泡被戳破了。 一道陌生的声音疑惑地问:“你找谁?” 余愿顺着鞋往上看,是他不认识的男人。他困惑地眨了眨眼,黏在发缕上的汗往下滴落。 男人见他年纪小,放下戒心,拿出钥匙开门,边说:“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余愿没说话,男人进了屋,抛下一句“别待在我家门口”就哐地关上了门。 许久,余愿才喃喃地回:“这是我家。” 可一间屋子没有了家人就只是一个空壳,构不成家这个字。 余愿眼睛通红地看着紧闭的房门,他全身都被汗湿透了,连发根都在往下坠着水,看起来狼狈又可怜,似一只来不及躲避倾盆大雨却又无家可归的幼犬,只能懵懵懂懂地往回走,企图找到藏身的心仪巢穴。 榕树给他提供一个暂时的避难所。 余愿蹲下身,珍惜地把掉落在地面的榕树叶一片片捡起来,吹去叶面的灰尘。他没有抱怨,只是很难过地嘀咕着,“妈妈.....” 他等不及长大,更等不及变得满脸皱纹,满头白发才能和家人团聚。他恨不得一下子就长到八十岁,和妈妈叔叔一起住进圆圆的白色小房子里。 在那里,没有分别和眼泪。在那里,哥哥不会丢掉他。 章小月接到余鸿的电话时正在家里煮饭,得知余愿不见了,她陡然一惊,又连忙说:“我去他之前住的地方看看,有消息通知你们。” 章小月匆匆忙忙关了火,十五分钟后在榕树下见到了发呆的余愿,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她心中有愧,面对余愿很是不自在,先是给余家人报平安,再弯下腰跟余愿说话,“怎么放学了不回家呢,你爸爸和奶奶很担心你。” 余愿愣愣地抬眼,玻璃似的眼珠子毫无光泽。 章小月哽住,“是不是想找书闻哥哥?” 听见哥哥两个字,余愿木然的神情才有些些微的变化,但也只是一须臾的时间,他就又是面无表情。 章小月问:“你想哥哥了吗,那我们给哥哥打个电话?” 她原先不想告诉章书闻,以免节外生枝,但眼前的余愿实在太过于可怜。 如果章雄和王如娟没有离世,两个孩子本就不会分开。章小月知道余愿很粘着章书闻,但出乎意料的是,余愿竟然摇了摇脑袋。 说不出是惊讶多一点,还是松口气多一点。 余家人来得很快,余鸿气冲冲地把余愿训了一顿,蔡芬也很是不满。 章小月说:“孩子只是想回来看看,别激动,人找到了就好。” “你书包里装的什么?”余鸿看清是一堆落叶后,火冒三丈,“一天到晚往家里捡垃圾!” 余鸿夺过余愿的书包,余愿被扯得晃了两下,刚站稳,就见到余鸿动作粗鲁地将叶子从书包里掏出来。 安静的余愿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抓住余鸿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 三人都被突然发作的余愿吓了一跳。余鸿吃痛,猛地甩开余愿,手臂上顿时多了一个深深的牙印。 蔡芬哎呦哎呦叫着去看余鸿的手,“都咬出血了。” 余愿弯腰去捡叶子,被余鸿一把逮住,“反了你了,还敢咬你老子!” 说着就拽着余愿往街口走。 章小月回过神追上去,“别拽别拽.....” 余鸿把挣扎的余愿塞进后车座,恶狠狠地指着,“回去再收拾你。”又对章小月说,“我教训我自己的儿子,不用你管。” 蔡芬挤进后车座,把要往外扑的余愿摁住,“愿愿,跟奶奶回家。” 余愿只是死死望向榕树的位置,那些他好不容易擦干净的落叶又掉在地面染了尘埃,他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一声比一声大,“妈妈,妈妈,妈妈——” 蔡芬捂住他的嘴,“这孩子怎么回事,快别叫了。” 余鸿砰的一下关上车门,隔绝了余愿的嘶叫声。 章小月惶惶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手脚有些发软。前些天她才对章书闻说过余愿在余家过得不错,眼下这一幕却让她的话变得可笑。 等到车子离开,她还忘不了扑在车窗上余愿的眼神。 章小月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记起要回家做饭,她拧动电瓶车的把手,一路怅然。 章书闻离开前留在桌面的五百块彰显着要跟她断绝往来的决心,如果让章书闻得知余愿如此境况,怕是又得自责。 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有拨通侄子的号码。 - 章书闻申请了周末留宿,他白天有兼职,但七点前必须回校。 他会搭乘五路公交车,每次都需要路过七小的校门。 “下一站,第七小学——” 章书闻条件反射地望向下车铃的位置,只是那里再也不会有笑吟吟跟他说再见的余愿。 其实这也不过一年多前的画面,那时余愿还在读小学,但仿佛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记忆了。 通往七小的道路依旧有两台垃圾桶。 章书闻恍惚间看到了只执着地将纸盒丢进某一个桶里的余愿。 王如娟在世的时候订了鲜奶,一周六次,从不落下,不知道去了余家的余愿能不能喝上喜欢的草莓味牛奶? 章书闻想了很多,回忆到开心的事情唇角还会微微勾起,险些错过下车的站点。 夏季的白昼长,临近七点天还是明亮的,天际有大片大片火烧云。 他下了车,想,如果余愿在,肯定会指着天上形状各异的彩云,兴奋地告诉他那是一只吃草的兔子或是一只食肉的老虎。 可现在只有章书闻,那么云就只是云而已。
第28章 房间的窗帘拉着,没有开灯,屋内是一片漆黑。 被带回家关进房间的余愿躲在被窝里,客厅外,余鸿和妻子正在吵架。 “我早说了别把这个傻子接回来,现在好了吧,他今天知道咬人,明天还不知道怎么着呢?”女人边给小女儿喂粥边嘀咕个不停,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意思,“别人巴不得少点麻烦,你倒好,非得给自己、给这个家找不痛快。” “你少说两句。” “还不让人说实话了!”女人将碗磕在桌上,哼道,“你就等着吧,我听人家说他们这种病一辈子都治不好,指不定哪天就发疯,到时候我看你要怎么办。” 余鸿气喘如牛瞪着眼。 蔡芬眼见夫妻俩越吵越凶,急忙忙说:“人都接回来了,还能还回去不成。”她含沙射影,“再说了,我就这一个孙子,我还指望着抱曾孙呢。” 女人嚯地站起来,红着眼,“妈,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蔡芬别过眼,“我就随口一说,能有什么意思。” “好啊。”女人一把抓过小女儿,拔高声音,“听见了没有,你爸和你奶奶都嫌弃你,觉得你比不过屋里那个逮人就咬的,你以后可千万别惹着他,省得你爸你奶奶心疼。” 小女孩被大人这么一吓,放声哇哇大哭起来。 “你闹够了没有?”余鸿发了火,“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屁话呢?” 客厅里吵嚷声许久才停下来。 余鸿摔门而出,女人没能留住他,絮絮叨叨对女儿说:“可记着今天,你爸为了个傻子嫌弃你呢......” 余愿一动不动像个木偶似的蜷着身体,等蔡芬进屋时,又更往里钻去。 “愿愿,你也真是的,怎么能咬爸爸呢?”蔡芬话里有怪责,“放了学也不回家,让我跟你爸好一顿找,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蔡芬掀开被子,还想说点什么,却见余愿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麻木地盯着天花板,脸蛋还是漂亮的,从前的灵动却消失殆尽,看起来真跟个傻子没什么区别了。 蔡芬心里一惊,“愿愿,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吓奶奶。” 余愿毫无反应,像待机的玩具。 蔡芬顿时想到媳妇的那句“这种病一辈子都治不好,指不定哪天就发疯”,她心底冒过一阵寒意,连碰一碰余愿都不敢了,生怕余愿也给她来一口。 她又大着胆子埋怨起离世的王如娟,也不知道是怎么教孩子的,竟然让儿子咬老子。 这一天余愿没有出去吃晚饭,家里的人也都各怀心事,但可以预料到的是,余愿往后在这个家的处境会越发的尴尬和艰难。 他还是会偷偷地捡地上的叶子,也会给剩下的绘本涂色,依旧准时地上下学,每个夜晚想念妈妈叔叔和章书闻。不同的是,他不再产生回去找哥哥的念头,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回去一百遍也再也见不到哥哥。 章书闻彻底把他丢掉了。
72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