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他们一家人还高高兴兴地坐在餐桌上吃饭,而他不过是去考了场试,甚至于前天晚上他还和章雄与王如娟通过电话,怎么就天人永隔了? 余愿舍不得撒手妈妈的手,怯怯地喊了声哥哥。 这微弱的一声将章书闻从层层叠叠的迷雾里强势地拉扯了出来,一刹那,冷箭飞霜、冰凌川雪纷纷袭向他,入眼之处尽是苍茫。 他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似的没有实感,轻飘飘地走到余愿面前,垂眸望向余愿紧紧握着的手——指甲修得很短,甲肉边缘有未撕掉的小小倒刺,青灰色的掌心干燥粗糙,岁月为她刻上一道道痕迹。 王如娟就是靠这双不算宽厚的手将蹒跚学步的余愿辛勤地抚育长大,却没来及得牵着余愿走向成人的那天。 余愿神情低迷,问:“妈妈为什么不理我?” 像被人狠击了一拳,章书闻的鼻头猝然泛酸,视线也变得模糊。他深吸一口气,却无法阻止潮涌一般的痛意从心口一路钻到眼睛,半晌张了张唇,颤声回:“她只是睡着了。” 余愿松一口气,追问,“那妈妈什么时候醒?” 章书闻几次尝试出声,却只能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他不知道在余愿的世界里是不是没有死亡这一概念,但面对着这样天真的发问,他难以残忍地打破余愿的幻想——永久沉睡代表着死亡,而死亡的代名词叫永别。 章书闻不能甚至是不敢回答余愿,可不管接不接受,他们都要承受沉痛的现实。 他别过脸,忍了又忍,温热的液体从眼尾滑落。 章雄的尸身已经处理过,章小月不让章书闻看,章书闻却执意要见父亲最后一面。 “姑姑,你先带余愿出去吧。” 等停尸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才抖着手掀开了白布。 父亲憨厚的脸变得熟悉又陌生,五官已经变形,眼球往外突,有一条深深的裂痕从嘴角直划拉到耳朵,白肉翻了出来。一个活生生的会说会笑的人成了一具了无生气的死尸,即使做好了面对的准备,巨大的视觉冲击还是让章书闻条件反射地背过身干呕。 他眼前阵阵发黑,只能翻身用手撑在停尸台上才能勉强站稳。 到了这时,亲眼见到章雄的尸体,章书闻的心理防线才彻底被突破。他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太阳穴突突剧烈跳动。 章雄开摩托向来很规矩,也遵守交通规则,昨天雨势滂沱,章雄只会更小心,怎么会闯红灯?他想到章雄前几个月脑袋被砸伤的事情,出院没几天就火急火燎地上工,之后不止一回说过自己头晕眼花,这是不是导致车祸发生的因素之一? 他有很多疑问,有很多不甘,还有对天对地的指责,太多的悲痛和苦楚如泥浆一般将他吞没,最终化作不断往下坠的热泪浇在父亲阴冷僵硬的手背上。 章书闻不信鬼神。 可在死生面前,唯一句人不当鬼神奈何其不得而已。 - 身后事是章小月操办的,她拿不出丧葬费,只能接受货车公司的15万赔款。 尸体送到殡仪馆那天,连着下了好些时日的雨终于停了,可晴朗的天气并不能驱赶内心的阴寒。 离开医院后,余愿不止一次询问过为什么叔叔和阿姨不回家,可每次他发问的时候,章书闻总会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深深地望着他,然后用力地将他搂进怀里。 这样的眼神他在动物世界里见过。 被残暴的猎人拔去獠牙的大象亦是如此的悲伤。 余愿明明没有见到过章书闻的眼泪,却好似能透过那双哀伤的眼睛听见对方内心的鸣泣,那么嘹亮、凄楚,响彻天际。 他不想章书闻不开心,于是学着母亲从前安慰他那般,掌心贴住弯下的背脊轻拍着,笨拙地说:“哥哥不哭......” 章书闻交叉在他背后的手臂越收越紧,仿佛要借由一个又一个的拥抱汲取撑下去的力量。 广城的公墓价格高昂,章雄和王如娟的骨灰盒存放在殡仪馆,一年380块钱。 七岁那年章书闻就已经体会过送别亲人的痛苦,如今他又把这种苦加倍尝了个遍。 他带着余愿对骨灰盒鞠躬,不想再瞒着余愿,换了个迂回的说法,“爸.....和妈妈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余愿懵懵懂懂地问:“是哪里呢?” 章书闻答不出来。 “我们为什么不跟着去?” “因为我们还有未完成的事情。” 他会带着章雄和王如娟的期望,过好人生的每一个节点。 余愿还是不太明白,只伸手去摸光滑的瓷盒,喃喃地说:“两个小房子。” 他今天的问题格外的多,“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妈妈?” 章书闻看着余愿稚气的脸颊,沉声,“等你满脸皱纹,满头白发,妈妈就会来接你了。” 他走下台阶,伸出手,“走吧余愿。” 像是一个交接仪式,余愿将被汗润湿的手交到章书闻的掌心。他们走过苍绿的灌木丛,走向璀璨的阳光里,谁都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模样。 - 作为章书闻的唯一亲属,章小月责无旁贷地成了章书闻的监护人。郑伟起先是坚决反对的,但得知有十几万的赔款后态度一百八十度转了个弯,答应再找间大一点的房子将章书闻接过来。 余愿的监护转接却出了点问题。 余鸿和蔡芬得知王如娟出事后,联系上了章小月,希望他把余愿送回余家。 章小月拿不定主意,跟郑伟商量。 “书闻就算了,好歹是你哥的儿子,大家一场亲戚不计较那么多。余愿说到底就是个拖油瓶,脑子还不灵光,我总没有帮别人养孩子的道理,余家那边肯接手当然好。不然再养一个,别说15万,再多15万都够你喝一壶的。”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余家那边要人可以,赔款可一分钱都跟他们没关系。” 三个孩子的开销确实不小,章小月是没有主见的人,听丈夫这么说也觉得有理。但她考虑到两个孩子关系好,又刚承受了巨大的打击,是以跟余家那边协商,过阵子才把余愿送过去。 章书闻向来是个明事理的孩子,章小月相信侄儿会明白她的苦衷。
第23章 昔日温馨的家变得清寂。 章雄出门前随手放在桌子上的半瓶矿泉水、王如娟准备的冻在冰箱里的红豆冰、出门前在阳台上未来得及收走的衣服......物是人非,那些曾经生活过最平常的痕迹都变作一把把利刃捅向人的心窝。 房间里传来低语声,是章书闻在给余愿念书:《天蓝色的彼岸》最后一个章节。 “我还会回去,还会继续活着,活在人们的思想和记忆里,我所做过的每一件事和我所存在过的每一种形态,都会有它的意义。” “现在,我即将告别,向所有人告别......无论如何,我都要说再见了。再见了,爸爸、妈妈、阿蛋、阿尔顿,还有我所有的朋友。我的一生还不错。我知道,它只不过太短了,但请不要为我难过。” “现在,我要走了,要跳入天蓝色的彼岸,像一片叶子回归泥土。我要走了,去变成所有给予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章书闻翻开书页,缓慢地念出这本书的结局。 “记得,不要担心,一切都很好,我们都会没事的。” “所以,我要走了,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 “我是说真的,走了。 “祝我好运。” 语到尽头,带着轻微的颤抖,章书闻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袭上鼻尖的酸意压下去,迟迟没有合上书本。 余愿躺在床上,睁着圆圆的眼睛,白炽灯流进他的眼底,他看起来好像在哭,可仔细瞧着只是眼尾潮润,分不清是光还是水。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妈妈,即使有章书闻陪伴着,失去这两个字对余愿来说还是太过于沉重了。 几日以来章书闻每天晚上都会给他念书,起初他闷在被子里捂住耳朵不肯听,但章书闻不管不顾地往下读,他闷得难受,只好把脑袋探了出来。于是章书闻处于变声期略显低沉沙哑的音色便朦朦胧胧地透过指缝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第一次直面死亡究竟代表着什么。 “现在,我的事情已经完成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去继续下一段旅程,去他乡那儿的平行世界,去穿过那道地平线,去经过那个永不落下的太阳,去往——” 余愿喃喃着,“天蓝色的彼岸.....” 章书闻合上书本,摸摸余愿的柔软的脸颊。 像困兽一般焦躁了许久的余愿在这样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他抬着湿润的眼望落在顶光里的章书闻,哽咽地问:“妈妈和叔叔也会变成森林里的一片叶子吗?” 章书闻颔首,“会的。” 他们来人间走一趟过得太辛苦,到了他乡,没有磨难、没有悲痛。章雄和王如娟也许会化为一片归落尘土的叶子,也许变作一只自由自在翱翔的鸟,也许是一朵向阳怒放永不凋零的花,只要活着的人怀念着他们,死亡便不再可怕。 - 章书闻和余愿在之前的屋子里住了一个多星期,两人像是重伤后依偎的幼兽,互相为对方舔舐血淋淋的伤口。 余愿这段时间都没有去上学,老师打来电话慰问,允许他剩下的时间都不必到校。 七月初,章雄和王如娟头七过后没几日,余家的人就迫不及待地出现在榕树下。 章小月接到余鸿的电话赶来,“不是说好了等过阵子吗?” “这都十天了,要等到什么时候。” 母子俩态度强硬,章小月就一张嘴,压根说不过他们,只好带他们上楼。 现在下午近两点,一天中最为炙热的时辰,老旧的电风扇勤勤恳恳地运作着。章书闻和余愿向来有午睡的习惯,两人没盖被子,躺在床上手臂挨着手臂睡得热出一身薄汗,被敲门声吵醒时如临大敌一般地惊醒了。 章书闻胸膛起伏几下,抬手抹去余愿额头上的汗珠,翻身下床,“我去看看。” “书闻,是我,开门。” 听见章小月的声音,章书闻才拉开门栓开了锁。他抬眼只喊了声姑姑,接下来的话在视线触及章小月背后二人戛然而止。 章书闻放在门上的手猝然收紧了。 余鸿和蔡芬挤进门来,“余愿呢,余愿在哪儿?” 章书闻素来对长辈礼貌有加,此时的语气却近乎质问,“姑姑,为什么带他们过来?” 与此同时,身体也不自觉地挡在了半掩着的房门前。 章小月满脖子汗,为难道:“余愿的爸爸和奶奶想把余愿接回去,我本来想把这事告诉你,但一直没机会开口,这不,他们就先上门来了。” 在房间里的余愿听见动静,走到门口,茫然地喊了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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