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若芸彻底清醒过来是在第二天早上,她的状态在癌症病人里其实还算好的了,病倒后也始终保持着从容的模样,不可怜,不丑陋。 她过往的人生里得到过无数人的尊崇与赞扬,一辈子的污点大概就是早逝的丈夫和他这个同性恋的儿子。除此之外,在程沅的印象里,她始终都维持着骄傲自矜的模样,也包括现在。 程沅问她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程若芸摇摇头,自顾自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开口说话的声音很轻,莫名让程沅想到了深秋里从树上落下的第一片枯黄的树叶。 她问:“你还和季霖在一起吗?” 程沅一晚没睡,此刻双眼里泛着红血丝,他盯着母亲苍白无力的面容,回答:“嗯。” 程若芸长长叹了一口气,很轻,很慢,像是将到归期之人无助的哀嚎。 “妈,不说这些好吗?”程沅不想谈论这些。 程若芸却没有如他的意,说道:“小沅,自从你读大学之后我经常会想,是不是因为小时候我太疏于对你的关心,所以你现在来报复我呢?” 太长的一句话似乎耗尽了程若芸的精力,她不得不停下来喘几口气。 “小沅,你恨妈妈吗?” 程沅皱着眉摇头说:“你别乱想了。” 程若芸扯出一丝费力的笑:“说谎。” “其实我已经接受你的性向了,花了这么几年,也不容易。”程若芸自嘲地笑笑。程沅抬起眼,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可一定要是季霖吗?非他不可吗?” 这句话程沅也问过自己无数遍,吵架的时候,冷战的时候,爱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可每次季霖一伸手给他一颗糖果,他又告诉自己。 “非他不可。” 程若芸偏过头去,半晌才重新转回来:“小沅,妈妈对他做的那些事,你觉得他会忘吗?” 他没忘,我也没忘,程沅在心里回答着这个问题。 “你就不怕他和你在一起是为了报复你吗?有这些事情的存在,就算他爱你,他也永远不可能做到纯粹地爱你,他心里会永远有一根刺,关键时刻只会把这根刺拔出来重新刺向你的。” 程若芸说到后面有些激动地提高了声音,说完不免咳嗽了好几声,程沅赶忙帮她拍背顺着气。 见程沅没什么反应,喘过这口气后,程若芸又说:“他就要出国了是吗?” 程沅有些震惊地看向她,但很快想明白,季霖出国又不是什么秘密,程若芸留心想查,总能知道。 程沅只是说:“他会回来的。” “你手机给我。” 程沅不明所以,把手机递了过去。 程若芸翻找着他的通讯录,找到季霖的电话后,又用自己的手机拨了过去,第一次被挂断,程若芸又紧接着打了第二次。 程沅没有阻止,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也知道她会得到什么答案。 响铃接近二十秒后,季霖接了起来,他冷淡漠然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哪位?” “季霖,是我,程若芸” 季霖沉默了片刻才说:“程总,有事吗?” “我想让你离开我儿子。” 程沅能听到季霖嗤笑了一声,说:“那这件事得和你儿子说。” “季霖,你对小沅到底有没有真心?” 季霖听完这句话后没有立马回答,他几乎可以肯定程沅此刻就在她身边,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此刻应该声情并茂地表示自己对程沅的真心天地可鉴,像所有偶像剧里被恶毒父母拆散的男女主一样,互诉衷肠,然后感动所有听众,也顺便感动一下自己。 况且他确实对程沅有真心,这不算撒谎。 可季霖能感受到自己内心正蜿蜒攀爬着一条吐信子的毒蛇,程若芸之前做的那些事还历历在目,说出她最不想听到的回答,让她也感受一下无力而为的滋味,又如何呢? 程沅听到了他母亲意料之中的问题,他心里也有预感季霖会说什么。他想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夺过电话挂掉,让双方都不要那么难做。可与此同时,他耳边仿佛又有人一直在鼓动他听下去,听下去,听下去。 万一和你想的不一样呢,万一季霖—— 于是他听到季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极度冰冷地说道:“答案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我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复他,没有真心,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没有万一了。 程沅一直盯着屏幕的眼睛此刻挪开了,确实是毫无意外的回答,可正是因为没有意外,在听到季霖这么说后。 哪怕知道他是故意的,一瞬间的痛不欲生还是将他紧紧包裹住,抽空了他周围的空气,他艰难地吸取着氧气。 程若芸似乎也被季霖这么爽快的坦白怔住了,一直没法说话。 “程总还有其他事吗?没事我就挂了。” 不等程若芸回答,季霖便挂掉了电话。 病床一旁仪器上记录的心跳频率明显增快,程若芸情绪激动地问他:“听到了吗?” 程沅淡然地回答她:“听到了。” “听到了?就算这样你也要和他在一起?” 程沅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妈解释,也没法解释,他低垂着眼,也不愿这时候和她争吵,只好说:“妈,别逼我了。” “好好好!”程若芸显然是被气狠了,一口气说了三个好字,就再也不说话了。 与此同时,程沅收到季霖发给他的微信,问他:刚刚的话都听到了? 程沅盯着这串字,一直没回。直到对方的名字重新变成正在输入中,他又看到季霖说:乱说的,别当真。 程沅打着字想回他,想说我知道,想说没当真。可几个字打完他又都删掉了,没发出去。 过了会儿季霖的电话打了过来,程沅退出了病房,到走廊最里面接通了电话。 “怎么这么久才接?” 程沅胡乱扯谎:“病房里信号不太好,出来接的。” “看到我发你的消息了吗?” “看到了。” “怎么不回?” 程沅又在脑子里编理由,可一直也编不出个像样的。 季霖又问:“生气了?” 程沅心里只是堵得慌,他这会儿也没空和季霖置气,可他还是说:“有点。” “那要我重新打过去给程女士解释解释吗?” “算了吧你,她现在应该不太愿意接你的电话。” 程沅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台前,他大力推开了窗户,感受着冷风吹在脸上的刺骨感,他还是闻不惯医院的气味,想让风把自己身上死寂的气息带走。直到护士发现了他,训斥了他几声重新把窗户关小。 季霖在电话那头听到声音,问他,怎么了? 程沅摇摇头,又想起他在电话那头看不见,说,没怎么。 程沅是第二天回的南城,他还得上课,没法请太久的假。不过好在程若芸也不缺钱,程沅请了好几个护工,让她们有问题就随时联系自己,所以倒也不太担心。 只是临走前医生给他说的话他一直忘不掉,他问医生这种情况一般还有多久可活?医生告诉他,三个月到半年。 季霖在机场接到了程沅,明明才走了两三天,看上去人却瘦了十几斤的样子,整个人裹在羽绒服里,显得空落落的。 路上程沅更是一句话都没说,和他说话更是走神不知道走到了哪个半球。 到了家后,季霖还没来得及问他到底怎么了,程沅就抬起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怔怔开口道:“季霖,我妈妈她可能没几个月可活了。” 他想了很久要怎么给季霖说这件事,最后还是选择当面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季霖沉默了很久,应该在消化这件事。 可他消化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面前的人,只能笨拙地把他抱进怀里,去亲他满是血丝的眼睛,亲他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像是不通语的小动物,一点点蹭着他的皮肤,最后停在他的下巴,季霖重新抬眼看向他,用指腹蹭着他眼下的皮肤,说:“别难过。” 程沅也用力地回抱住他,将整张脸都紧紧埋进季霖的肩头,其实除了第一天看见病床上气息微弱的母亲外,程沅都没有想哭的冲动。可此刻被人一安慰,眼泪却像开了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季霖一下下拍着程沅的背安抚他。 过了许久,程沅终于止住了抽泣,他抬起哭得通红的脸,睫毛被泪水打湿成一缕缕,塌了下来盖住他半边眼眸,脸颊湿漉漉的,季霖伸手替他轻轻擦了擦。 程沅放开他,又像是突然恢复了正常,情绪被重新收进了壳子里。 直到吃完晚饭躺在床上,程沅才又贴近季霖,他的额头就抵靠在季霖的背上,问他:“什么时候走?” 其实答案他已经在送王向杰他们去机场的时候就听过了,季霖又说了一遍:“过完年走。” 那就是下下个月,刚好到医生说的第三个月。 像是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程沅又问他:“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让你留下来,你会留下来吗?” “小沅,这是两回事。” 程沅笑笑,像是在安慰自己:“嗯,我就随便说说。” 季霖却反过来问他:“你真的想我留下来吗?” 想吗?肯定是想的,可他有什么理由呢?他在这个世界上就要没有亲人了,他没有家了,你答应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这些算理由吗? 如果他们没有发生过之前的一切,程沅想,他还是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口的。 世界上所有情侣都能无理取闹地提这个要求。可就他俩不行,程沅做不到,他够愧疚了,他愧疚得快要发疯了。 他只能说:“不想。” 那之后的每个周末,程沅都会飞回南城看他母亲,她的状态也一次不如一次,有时候程沅过去,她的意识都是模糊的,清醒的时间都达不到半天。 季霖那段时间也忙,临近出国,要准备的手续很多,他总是各个地方来回跑,再加上俩人平时又在自己学校上课,因此见面的次数竟然也少得可怜。 有一次程沅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被同学送回家后,他没在家里看到季霖。 酒精烧得脑神经短了路,程沅竟然以为季霖已经出国了,他着急忙慌地给季霖打着电话,接通后抖着声音语序颠倒地给季霖说,说他后悔了,求着季霖留下来吧,他没法一个人。 季霖说了什么程沅没听清,他只是一个劲地说着话,就怕自己一停,电话就挂断了。 电话断了他该怎么去找他呢?八百公里他都找不到,八千公里又要怎么找呢? 后来季霖从学校里赶回来,抱着醉倒在沙发上还紧握着手机不肯挂的程沅,一遍遍告诉他,我没走,没走。 程沅似乎也清醒过来,意识到确实还没到季霖离开的时间,他捧着季霖的脸,酒精的作用下看起来有两个季霖,他说:“可你还是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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