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讲话声音总是很轻的,像怕惊扰到空气中透明的精灵似的,虽然竭力保持平静,仍旧倾泻出一些不安来——虽然经常看见幽灵,但杜笑仍旧对于这些莫名其妙的声响会感到恐惧。 邬齐略略低头,擦掉了他发梢上滴落下来的一颗水珠。 “我出去看看,可能是风吹掉的。” 即便是知道邬齐的大概不会出什么错,但杜笑仍旧是有些担心,从刚刚开始他的右眼眼皮就疯狂跳动着,仿佛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因为对方一直没有回应,他禁不住紧张起来,试探着问了一句:“邬、邬齐?” 站在远处的少年动也不动,房门外头的走廊没开灯,肩宽腿长的体型几乎遮蔽了大半灯光,只能看出外头黑洞洞的一片。 因为没人搭话杜笑显得更加紧张了:“是有、有人么?” 绘着耶稣神像的壁画跌落在地,黑暗之中六月十七与邬齐对视着。 也不知他究竟在门外站了多久,悄无声息到几近与身后的黑夜融为一体了,让人疑心他浑身已经被夜风吹冷,可那双眼睛分明又是热的,滚烫的,燃烧着炽热的光芒。 那光芒太炽热,连被注视的邬齐也觉得发烫,身后的杜笑仿佛察觉到了似的,又不安地重复了一遍:“外面有人么?” 六月十七回来得太好,又回来得太巧,仿佛这一切真是命运安排般的早已注定了。 又或许这的确是他的命运,谁也无法动摇或者更改,谁也无权更改他的意愿。 邬齐终于如梦初醒了,他退后一步,否定了杜笑的说法。 “不,什么也没有,只是壁画掉了。” 少年关了门,回头看见杜笑仍在床上坐着,穿一件单薄的t恤,见到自己便下意识笑了,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他也不知道邬齐看见了什么,只是仍旧对他笑着。
第27章 母亲 月光寂冷,如纱幔般幽蓝色的夜色在大地上无声无息的弥漫,蓝雪花在枝头开得热闹,纷纷扬扬,挤挤挨挨地攒在一起,被风吹得摇头晃脑,扑簌簌落了下来。 六月十七站在别墅门前的院子里,在漆黑的庭院一语不发,带着湿漉漉水汽的风拂过他的睫毛与头发,露出底下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那双桃花眼平常总是笑盈盈,此刻不笑了,似湖水一般幽深静谧。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突然开口:“杜笑睡了吗?” 站在他身后的邬齐知道他已经发现了自己,这才走了出来。 阴影遮蔽了他一半脸颊,依稀能看见他低垂的眼睫。 “他太累了,所以已经睡了。” 邬齐有一双与六月十七绝然不同的眼睛,总是冷冰冰,即便此刻也显得不柔软,而是凌冽而雪亮的。 六月十七微微点头,然后就沉默不语了。 邬齐是相当内敛的类型,六月十七并不讨厌,他瞧着邬齐与杜笑,就像看一只高傲的猫与活泼的小狗。 邬齐是天生冷淡矜贵的猫,总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而杜笑却是乐天派的小狗,就算遇到了坏事也只会没心没肺地咧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在寂静中的时间实在太难熬,邬齐也被传染了似的沉默半晌,然后才问:“你打算去找那家店么?” 原本以为邬齐是到死也不会主动跟人搭话的类型。 六月十七此刻的心情就仿佛是家里一直养着一只与自己不太熟稔的猫咪,原以为这只猫一辈子都不会主动来找自己说话,却在某一天的下午,这只向来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猫突然地对你搭了爪子。 虽然有点儿奇怪,但是感觉不坏。 “当然会去。” 只是去之前仍然觉得紧张,心中是畏惧的,连心脏也咚咚直跳,原先无法靠近真相的时候明明翘首以盼,但等待的时间太长了,长到自己都几乎放弃。 当真正有了能够靠近的机会,就变得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起来。 其实现在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杜笑是个热忱又善良的人,对谁都报以笑脸。 六月十七垂下眼睫,夜风吹拂过他柔软的额发,若不看他残缺的右腿与过分苍白的脸色,他实在是一位俊朗的少年。 然而他平常总是爱絮絮叨叨,小鸟似的叽叽喳喳,让人无法察觉到他原本的样子,唯有此刻不讲话了,又收敛了平常轻浮的嬉皮笑脸,整个人蓦地就安静起来。 他的安静相当微妙,似一座雾霭沉沉的山,叫人看不起里头是什么。 夜风微凉,带着湿润的雨温柔拂过树叶,便叫它沙沙作响,邬齐的目光如潭水般沉静,他的面庞映出一点儿霜白的月色。 气氛太凝滞了,邬齐本质上是一个丝毫不会看脸色与场合的人,寻常人这个时候怎么着也应该说点话吧? 普通人也会讲些“那祝你得偿所愿”或是“一路顺风”之类的吉祥话。 但邬齐却一言不发。 六月十七忽而看了过来,他有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倒映出许多蓝雪花,语调平静——“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能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愿望不是一件好事么?” 对于恶鬼来说,愿望实现的那一刻他们彻底消逝了。 如同画本里的精怪鬼魂看见黎明就魂飞魄散了。 恶鬼的命运注定如此,忘尽生前事,浑浑噩噩,他们因执念而活,也因执念而死。 邬齐不能阻止六月十七,他不能干涉他人,他同样清楚什么也不知道,如空气般存在又无人知晓的痛苦。 夜风仍旧吹过他的掌心与指尖,邬齐忽然想起楼上沉睡的杜笑,对方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他提起六月十七仍旧是天真高兴的神情,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嘴里仍旧在嘟哝着六月十七还没看完的海贼王漫画,他不知道六月十七离开的计划,仍以为这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他会伤心的。”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六月十七也微微垂下了眼睫。 他几乎能想象出杜笑知道他不告而别的表情了,那一定是先沉默的,然后略略睁大眼睛,紧接着就掉下一串又一串的眼泪。 就像他从前看过许多次的那样。 六月十七有点儿无奈地怂了怂肩膀,他单勾起一边嘴角,笑起来有些无可奈何:“那只好拜托你能在我走了之后好好照顾他了。” 有些人就是难以应对过于煽情的场面,六月十七就是如此,他只要稍稍想象一下杜笑在他面前泪流满脸又可怜巴巴的样子,就觉得手足无措。 “说真的,我不是一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 邬齐也变得沉默起来,六月十七看着一语不发的少年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他搂住对方肩膀,凑了过去笑嘻嘻岔开了话题:“愁眉苦脸的干什么,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我跟杜笑待在一起么?” 肌肤与肌肤相贴的感觉实在奇怪,更何况六月十七与杜笑不同,他如冰块般寒气四溢,邬齐几乎是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将对方一把推开。 看着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退避三舍的邬齐,六月十七一愣,却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 “笑你小子对我跟对杜笑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态度啊。” 本以为邬齐会反驳,对方却只是将脸别开了,然后就通红着耳朵一言不发。 六月十七原本也只是调笑的态度,见邬齐如此,自己也蓦地不自在起来,他咳了咳,心想真是见鬼,这小子一说到杜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 而睡在楼上的杜笑又做起了梦。 眼前是一家逼仄窄小的店铺,在安静到几乎死寂的白日里,对面坐着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她眉眼冷淡且平静,穿一身纯黑色衣裳,齐肩长发,肤色白皙,脸颊法令纹却略深,这让她瞧起来十分不苟言笑。 她耳朵上戴着一对素色的银耳环,微微晃荡,胸口一朵白花,端来了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将其中一碗推到了自己面前。 杜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又做梦了,梦中的他低头吃馄饨,与女人一样沉默不语。 对方将耳边垂落的发丝别到了耳后,露出的头顶已经长起来了一簇一簇银发,像不慎染上的颜料,她手指与脸颊收拾得很干净,略施粉黛,嘴唇却没有涂色,显得不太有精神,将自己碗里的馄饨一颗颗分给少年。 “你这次考试成绩怎么样?” 半透明圆滚滚的馄饨咚一声落进浓白色的骨汤里,如同无数个溜圆的雪球,飞溅起的滚烫汤水溅到了少年的手背上,烫得他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他避开那些落进自己碗里的馄饨,将浮在汤面上的青葱一颗一颗挑出去。 “跟从前差不多,25名。” 女人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脸来,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笑意,眉头却紧紧皱起了:“不是已经给你报了补习班么?怎么还是这种成绩?这种中不溜秋的成绩能考上什么好大学?你真是一点儿都没遗传到你爸好的地方。” 烦闷压在少年的心底,叫他攥紧了拳头,又沉默了许久,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你不是最恨我像他么?” 霎时间万籁俱寂了,就连外头的蝉鸣也不叫了,阴翳遮住太阳,无边的阴影在屋子里蔓延,女人的面容由青转白再转成红,最后成了沉甸甸的黑色。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 屋子里的鼎沸人声都寂静了一瞬间。 女人的指甲在少年脸上剐蹭出火辣辣的疼痛,他偏着头,看见母亲怒意滔天的面庞。 “早知道你是这种没用的白眼狼,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带着你这个拖油瓶,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天天住这种狗窝、破地方,你以为我天天东跑西跑脚不沾地都是为了谁,那还不是因为要求爷爷拜奶奶给你找个好学校?!” 女人说着,怒从心头起,转手便拿起面前的馄饨汤,直接劈头盖脸浇了少年一声。 “贺钊天,你就这种地方跟你那个该死的老爹一模一样,我总算知道了,你们两个都是一窝货色,我再怎么掏心掏肺也不会把我当人看!” 周遭有人开始小声地议论,向这投来好奇且古怪的目光,耳旁响起喧哗的人声,在心中不停萦绕,上升,破裂。 于盛夏灼热的气温之中,掌心开始缓缓向外渗出汗渍,他听见自己咚咚、咚咚的心跳声,又在隐痛之中缓缓下落。 杜笑以为少年会反击的,就该像他一惯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的那样。 少年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染湿了衣角裤子。 女人气狠了,突然开始扇自己的耳光。 “就是我犯贱!我该死!我有病,我不配做你的妈,我没资格!” 湿哒哒的少年攥住了她的手,乌黑的眼睫垂下了微微颤抖。 “妈,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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