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发现你这么有责任心啊,”他的口吻如同一个玩笑,“就我个人而言,有责任心的人是不会以艺人身份和其他同性艺人发展恋爱关系的——艺术家除外。” 充满了偏见和政治不正确,叶形反而笑了。 “您在讲什么啊。” 他如此抱怨道,同时眼睛开始酸涩,身体正在提醒他已成事实的既定局面。不远处传来小小的争执声,又迅速平息了,有个男生拿着一卷巨大的绿色胶带,拉出超长一条,几乎与他臂展持平,分不清用途。 惠良与叶形并排,他们望着相同方向,制作人突然问:“不当艺人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听上去只是个打发时间的随口一问。 叶形只觉得头痛。 “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地答,“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技能……” “但是你做过艺人,”惠良转头,如同引导着他,“而且对节目制作有自己的看法。” 叶形张嘴复又闭上,但又无法说出半个词,脑中充满了暗示性疑问。 惠良盯着他,“你愿不愿意做点……导演助理之类的工作?” 来了。 “什么?” 叶形发觉他的手掌正在出汗,以往无数经历被纷纷翻找出来,在交谈的间隙,延展出新的可能。 “其实,阎瀚那边准备弄个小型的制作公司。”惠良压低声音,四下张望了一眼,最终瞥向冬卉的所在,她在摄影棚的角落,与Yuki交谈着什么。 叶形的呼吸停滞了。 似乎看出了他的惊讶,惠良补充道:“承接外包业务的那种。” 要降低难度似的。但这也不能纾解叶形的诧异分毫。 不远处staff的工作暂告一段落,低声吵嚷变为高声的呼喊,他听见高亢的女声喊道: “还有五分钟!” “你考虑一下,叶形。”惠良说,语速加快了,“虽然肯定会比做艺人辛苦,薪水更低,而且会受到更严厉的对待,不过……”他故意制造悬念般,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我觉得你会干得不错。” 叶形站在那儿,肩膀再次被拍了拍。 他突然有种神奇的感觉,胸腔和背部正中的位置,靠近脊椎中心,有个圆润而温暖的东西,正在上下滚动,和缓地迫近心脏。 他再次看向冬卉,她和Yuki分开了,此时正望向叶形,他不知道这出于偶然还是必然,可事实如此,他愿意相信这是冬卉在等他。 “叶老师,可以准备了。”导演助理弓着身小跑到他身边,为他戴上领麦,向摄影棚中心位置伸出手,照明温度高到难以置信,他等待收音装备调试完成,点点头,往目标点走去。 不断地,一步又一步,一次也没停。 他回忆起曾经的惠良,果断而自信地对一切颐指气使,自以为是到冲破天际,仿佛认为一切都是他的囊中之物,随时可以夺取天下。 还有冬卉,永远都非常温柔,她似乎没有愠怒和哀愁的中枢,至少在叶形面前,只有带着亲切的威严感。 包括Yuki,效率高却容易急躁的人,总有忙不完的事,为自己也为别人,像是行星,永不停歇地自转加公转。叶形站上台阶,转身,经纪人在所有工作人员之后,比后方还要后面的位置,此时正与他对视。 他扫视着两侧,又抬头,看向录影棚顶端光芒四射的恒星、那些花哨的、饱和度过高的装饰。 “叶老师,麻烦往你右边转一点点。” 有人提醒道,叶形照做了。影子改换方向,实时显示屏打开,映出他哪怕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的布局和细节——沙发的摆放角度、透明茶几与嘉宾的距离,很多年没洗每年就随手吸尘器吸一下的地毯,还有四台,仅有的四台摄像机。 所有人都看着他,深深地凝视着他,叶形只觉得有种近乎荒唐的力量,快要突破胸膛。 这些是他这六年来所拥有的唯一。 真正站在这里,终于有数不清的不舍争先恐后地从神经深处攀援而出。 “3分钟!” ——这里是GUtv每周五11:30准时上线的网络综艺《STAGE》录制现场。 在他离开之后,节目还会继续下去。 叶形听说过,从节目中途下车是何等屈辱,不是火到不能继续从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也不是收视下降整体被砍,而是一个团队仍然在,他一个人被踢出去。 伴随着丑闻,永远无法摆脱的耻笑。 计时器闪烁,规整的倒数,从120秒开始。 叶形曾一度经历过存在主义危机,时值Semistar刚刚解散,他和任何人一样,在日复一日的无价值重复中,怀疑人生的意义。 直到《STAGE》的出现。 这份工作给了他一种错觉,他的名字前有了个漂亮的抬头,是MC而非可有可无的通告艺人。在与每个台上之人的交流中,他是配合调度全局的人。 面对一个又一个的嘉宾,来了又走,每接一次话都让他的自信心更大一点,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一个语气词,都能让他愉快,宛如站在舞台中心。 惠良开始转笔了,眼里的情绪无从看清,他好像在质问,又像在征询叶形的意见。谜底大概不难,但是叶形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 叶形站在4号摄像机正前方,感觉一切都渐渐远去。 他紧紧捏着自己冰冷的手指,掌心却仍在流汗。 他要离开这里了。 镜头外那位女性AD拍拍手,吸引全体人员注意,本场录制没有观众,一切准备就绪。叶形忽然想,大概再过两年,她就可以升上副导演,接下来会有很长的职业生命,幕后人员没有杀人越货的丑闻一般都能工作得长久,失去聚光灯的人也该有继续活下去的办法。 导演助理大声喊道:“准备——” 叶形整理衣角和麦克风,他的最后一期《STAGE》即将开始录制。灯光闪了一下,3号摄像机的红灯亮起,另一台设备也转向他。 没关系。 他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夏天,闷热的下午,惠良从商场中央的临时后台找到他,一脸兴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做一档节目,实验性的,谈话类节目,网络综艺。语无伦次,但那蓬勃的勇气也感染了叶形,他紧张,但也同样兴奋。我要联系一下公司……他当时这么说,怯生生地,非常懦弱。 惠良当时对他的纠结不屑一顾,霸道地扯住他的胳膊,一脸认真地问:想想你想要的——你追求的是什么? 这里是他的起点。 叶形觉得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他第一次站在综艺节目的镜头前的时候,还带着那副偶像的派头,笑得很努力。现在却连笑容都难以浮于脸上 他将亲手结束这一切。 就在3号摄像机下方,导演助理伸出五根手指。 倒数开始。 叶形勾起嘴角,人流穿行声似乎在他耳边响起,幻听扰乱思绪,但他已经准备好了,因为他正在镜头前、在心里默默和导演助理一起念,最后一次。 —— “5秒前!”
第80章 重逢 叶形小心地避开任何会延迟他消失计划的人和事,以极其扭曲的路线迂回到电梯间。 他拼命按着下行键,在这个时间点离开的人只有他一个。 难以判定结果如何,假设十分钟后小沈的工作发生了纰漏,或者任何一个摄影棚亟需道具测试,那他的休假计划必定完全泡汤。 打开邮件-通讯组-全体人员,叶形飞速地写:本人于周五(即某年某月某日)休年假,期间联络方式畅通。 落款,写明发信时间。 接下来要做的很简单,上电梯,再在门关上的前一秒点击发送。 完成。 如果一路顺畅,21层到地面,大概不超过半分钟。不过事与愿违,他在整个下行途中停了五次。 第一次在20楼停下,进来的是隔壁组的编导,低头盯着手机,头也没抬问他怎么突然请两天假。 “嗯,偶尔也要享受生活……” 叶形不太有中气地回答,配合以小小的笑容,努力把自己塞进最角落。 编导没回他,只是抬头望电梯顶。 第二次他被许导演的咆哮不得不赶到信号更稍好的地方,换而言之也就是电梯口,趁着短暂的开合间隙聆听上司的怒火。 “要是你今天不去确认对面的粗剪究竟是个什么效果那成片绝对会来不及!”对面喊得超大声,于是叶形只能在全金属框架中感受失重的慌张。 “那个,我说好了让小沈替我去。” “小沈又没去拍摄现场他能确认个鬼啊!!” 叶形有大概三百来字的理由,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伴随着乘客进出完毕,电梯门关闭,他重新回到信号最糟糕的深处,得以用断断续续的声音保证:“我知道我知道,我让编导老师那边的人尽快——啊?我吗?呃,我明天,啊不,后天一定……” 对面已经挂断了,后天是周六,他和身旁的女士对视一眼。 “不会炒了你的,放心啦。”她靠在一旁,黑眼圈大概有两个眼睛大。 叶形立刻对着一侧的镜面确认仪容,确认他的黑眼圈只有半个眼睛大。理论上他已经提前30天申请了年假,流程上不该有问题,至于实际如何……他决定把一切交给命运。 第三次,电梯停在行政层,一群人呼啦啦地涌进来,那位经常帮他申请停车票的前台妹妹抱歉地挨着他站,盘发散开又没穿制服,看上去非常可爱。 “抱歉呀,叶形,”她怀里抱着一罐巨大的果茶,隔着透明塑料袋洇出一圈水渍,“我得再往里挤一挤。” 叶形尽责地向后靠,后背紧贴金属板,“没关系。” 保持绅士风度,还要尽力避免衣服被拧得皱巴巴,二者不可得兼。 “再挤要挤到别人怀里啦。”核载21人的电梯另一角有笑声,略显冒犯。 女生相当响亮地哼了一声,“人家有男朋友的!” 空间内霎时无声,下一秒,80%的视线转向叶形所在的角落。 充满歧义的句子让强烈的八卦气氛蒸腾而上,叶形脊椎绷紧,被聚焦的感觉不好受——他都快忘了上次被这么多人盯着是什么时候。 “男朋友?”寂静中,有人确认般地问道,“叶形有男朋友?” 气氛陡然躁动,窃窃私语和显而易见的迟疑交织,前台妹妹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她难以置信地半回头,望见叶形一脸震惊的表情。 片刻后,有人缓缓低语出四个字:“陆那个谁?” 似乎要与此相呼应,一个更小,更模糊声音将其压缩成三个字:“陆于则?” 接近于气声。 与此同时,电梯停了第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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