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此不太关心。距离上次与B-plus产生关系,算来已经过去了大概三年。 三年过得很快,只是日复一日的无聊拉长了每日体感时间,趣味性的缺失容易让人感到孤独。 其实大部分艺人都很无趣,陆于则个人这么想——包括他本人。处于言多必失的环境中太久,分寸感比有想法更重要。 也比“有意义”更重要。 与之相对的是制作组的人们,比如惠良,陆于则在他上一部电影的庆功会上见到了这位制作人,毫不在意地抨击一切,好像他的金口玉言是唯一正解,其他意见统统不算数。 惠良天才与否暂且不论,这种个性倒是十分烦人。 “《Lawyer X》或许会成功,”他坐在陆于则对面,手肘撑在桌子上,“不过,这只能说明你们吃到了题材的红利。” 只有两名成年男性的房间里,暖气充足,窗棂上挂着彩灯,布置得随意且草率。 “我不认为。”陆于则说。 惠良哼了一声,面前摆着一杯highball,柠檬漂浮在冰块上。 “你当然不认为,吃红利的人是你。” 陆于则想否认,最终受益人明明应该是他的公司,但他没有说。 “那个姓苏的,态度强硬得跟石头一样,”惠良自顾自地继续道,半是抱怨半是指责,“不就是个导演经纪,她又不是导演,还‘风格不符’——让拍风景纪录片的人拍偶像剧就‘符’了?” “你是说周导?”陆于则接口,“她不是在弄独立电影吗。” 惠良点头。 “她家本来就不缺钱,现在还和导演经纪谈对象,”八卦风闻就是从这种渠道流传的,“有钱又有人脉真好啊,”他嘟囔着,“想弄什么弄什么。” 陆于则谨慎地旋转着手上的马克杯,里面装的是绿茶。 “你不是在做实验性节目吗,也可以随心所欲。” 他言毕,看见惠良的眼睛亮了一下。 “你知道喔?” 陆于则喝了口茶,“知道。”但也仅限于知道而已。 惠良兴致上来了,脸颊泛红,不全是酒精作用。 “没错,我在做这个,”他掏出手机,拇指飞速地在屏幕上滑动,“上次和小许聊天,发现好几个新人对节目构思还挺好玩的,”他解释道,“他们只差个平台,我就和上面讲,如果有空闲时段就给我,搞个特番试试水。” 他时不时抬头,确认陆于则还在听,“节目名叫《STAGE》。” 没什么想象力的名字。 “主要用来实现这些新人的奇思妙想,或者打击他们的信心,用现实数据告诉他们不行,”说到后半句,惠良促狭地压低嗓音,“我管它叫作孵化器,万一就有一期就适合常规化呢?下一个天才导演或者制作人横空出世——从我的手上。” “效果怎么样?”陆于则问。 惠良耸耸肩,“不怎么样。”这次并未抬头,“预算真的低的可怕,你知道吗,”他短吁一口气,听着更像个荒腔走板的笑声,“好消息是《STAGE》马上就要常规化了,B-plus那边帮了点忙,然而预算一点点都没有加,有的小朋友想做个中型企划都做不下去。” “赞助呢?” “鬼的赞助,”惠良翻了个白眼,“数据这么差劲,商家吃饱了撑的。” 他结束了操作,将手机放置在桌面上,180度旋转,推给陆于则。 “这是点击量最高的一期。” 接近于强行安利,陆于则看向屏幕。 节目播放中,他率先看到了冬卉,他认识,走知性路线的女性主持。在她身边,一名黑色头发的男青年正在说话,同样的MC位。他的视线显然集中在摄像头下的题板或提词器,念的是企划内容,好像是散步类节目,和寻找食物有关。 陆于则凝视着那名年轻人的脸,在理智能够控制身体前,暂停了画面。 “这个男生,我有印象。” 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他咽下更多想说的话。 叶形。 两个音节。 “是吗,”惠良顺着他的话道,“偶像出身,还算机灵,但不够果断。”他等了一会儿,发现陆于则还在盯着那一帧画面,“他叫叶形。” 稍显多余的补充,陆于则早于提示想起来了。 “以前是B-plus的,对吗?” 头发颜色更浅,在光线所不及的位置安静地待着,犹如幻想角色。 惠良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接着拿回手机退出当前界面,搜索栏疯狂打字,光线映出他的笑容。 “现在也是,”他选中最顶上的视频,竖起,重新将屏幕面向对方,“就这个人。” 陆于则不去凑近身体,避免显得太过关心。画面到了第三秒,总时长不过一分钟出头,镜头先于他聚焦在一点,定格。 中心只有一个人,灯光下泛起金色的发梢翘起,此时与他对视。 所有零碎的记忆统统涌上心头,那个头发乱糟糟的男性,茫然而毫无防备的家伙。 就在此刻。 难以形容刹那间的感觉,仿佛配合着背景音乐,节奏超快的舞曲骤停,当他以为网络断连,疑惑且松懈时,鼓点突入。 接连不断地。 落点全部正中脉搏,形成胸腔内的无序共鸣。 陆于则屏住呼吸。 他盯着画面中的年轻人,盯着他抬手时露出的腰线,衬衫衣领袖口和下摆不断翻飞,形成一种精心设计过的暗示,当叶形偏头时,他的耳骨钉在舞台光线折射下闪烁。 “应该是……哪会儿?我记不清了,反正几年前吧,”惠良说,“——还在偶像时期。” 就像要正式给他介绍一样。 这是偶像时期的叶形——双眸闪烁,无差别地向每个人展露笑容。他会扬起下巴,用戴着戒指的手敲击左胸和肩膀的交界处,然后转身,衬衫绑带是黑色。 与印象全然不同。 陆于则抬眉。 “你的MC?”他问,但目光没有移开。 惠良笑了一下,“不是‘我的’,”他刻意澄清般,“说起来,B-plus最近对这种事管得越来越严了。” 可疑的措辞。 进度条逐渐趋于尾声,陆于则注意着叶形呼吸起伏,腹部、胸膛、颈侧,最后是他的脸,微张的双唇,还有鼻尖。他不去留心惠良的弦外之音,虽然很有诱惑力。 “他目前在做什么?”陆于则问。 惠良锁了手机,手腕晃动一下,做了个虚无缥缈的手势。 “什么都做吧——”他思索,“我也不太清楚。” 陆于则低头,“有点可惜。” “可惜?” 全然不似预料外的语气,陆于则姑且认定惠良和他有同样的想法。 “我感觉他有,感染力。” 在诡异的地方断句,惠良倒是没过问。 “能力和态度也还可以,对于新人来说,”制作人蹭了蹭桌面的水渍,玻璃杯内的冰饮正在升温,“但是公司一直不推他。” 陆于则维持着面部表情不作变化,“B-plus?” 惠良罕见地默不作声。 “B-plus不是和GUtv关系不错吗,随便给他点节目呢?”陆于则试探性着,理智再次拼命劝阻。 惠良握着杯子,让手掌湿漉漉的,“这和资源没有关系,”他举杯喝了一口,顺带将电子设备推远,“重点在于他们想让叶形做什么。” 陆于则无言以对。 他当然理解这一点,所以只能接受,“也是。” 惠良叹息一声,“要是小秋还在B-plus估计不会这样。” 这次确实在表达遗憾,显露些许真诚。陆于则托腮,蓦然心神不宁,他想了解更多。 超越贪婪的,更多。 那个呆呆的年轻人与稚嫩、一本正经跟随流程的综艺主持形象重叠,而再往前倒推,画面中会浮现出偶像装束的男性,以足够激烈的方式使用他的身体,乖巧和局促荡然无存,眼中充斥着挑衅意味。 再次重叠。 ……除此以外呢。 陆于则试图想象叶形的其他表情,他从未见过的,积极或负面的部分。 比如发自真心地满足,因为环境而生气,与难缠的陌生人同处一室时不适应地贴紧墙面,难缠的问题应接不暇而使之手足无措…… ……他们的行迹差一点点就能更早地交汇了。 如果三年前他见到了叶形,在解散live之前,作为具有权力的“那种”男人,结局又会如何。 叶形会不甘吗,还是耻辱、愤怒、恐惧。 或者接受。 荒唐的碎片拼凑得无比凌乱,脑内走向越发离奇,陆于则第一次发觉他所认为毫无价值的存在,也许具备意义。 轮廓开始清晰。 他想要独占性的笑容,隐蔽而排他的呼吸,沿着手臂脉络滑下的指尖,黑暗中的眼眸,以及秘而不宣的感情。 ……羞涩、慌张、意乱情迷。 “有兴趣的话可以来一期啊,”惠良意有所指,“不管对哪方面感兴趣都行——《STAGE》就缺那种能带来讨论度的话题。” 陆于则被吓了一跳,从梦境中清醒。 惠良的面目陡然模糊了,他条件反射地向后退去,忽然意识到该喝一杯。 室外狂风大作,不断敲击窗户,发出令人生畏的响动,树枝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寒意似乎渗透进来,从他外套和身体的缝隙中弥漫。 起点在脊髓深处,继而向外扩散,带来悬而未决的忧虑。 水面结冰,鱼群在更深处逡巡,含氧量降低,捕鱼人只需要划开一个口子,就能得到意图呼吸的猎物。 “——你站着睡着了吗?” “哒”的一声,伴随清脆的响动,陆于则额头传来尖锐的疼痛。 他捂住脑袋,狂风乍起,把围巾的末端吹得飘起,四周光线晦暗,只有路灯的零星光源。 冰面碎裂。 叶形歪头,单肩背着包,大衣从袖子到下摆全部皱巴巴的,站在他的面前。 “我叫了你两遍。” 陆于则眨了眨眼睛,确认此刻不是梦境般,指尖落在那个稍微比他矮一点点的男性左臂。 布料的触感微微发涩,稍加用力便能触及其下的柔软。 他深呼吸,冷空气钻进肺里。 “抱歉。” 叶形一脸困惑,“你又遇上瓶颈了?” 陆于则不回答,仅仅揽住叶形,在他肩上拍拍,又放下手。他们转向。 于是刚结束加班的导演助理只能不屑地撇嘴。 “被吹傻了吧,”他摸了摸陆于则的耳朵,“哇好冷。” “没关系。” “所以就让你不要等啊,如果我十二点才下来怎么办?”叶形吸了吸鼻子,他们往产业园出口方向走。 陆于则故意说:“我会等。” 在长久孤独的冬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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