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说。 电话那端传来铺天盖地的沉默。 仿佛处于高峰时段的高架路段,三十五度以上的热浪让空气变形,目的地明确,但谁都清楚,任何人在短时间内都无法到达。 Yuki一定在判断着叶形的意图,好率先破解其内心,先人一步。这无关乎私人感受,她从经纪人的角度出发,从B-plus员工的位置着眼——你究竟在想什么。 是艺人叶形,而非叶形本身。 间隔越发焦灼,听筒里是Yuki逐渐加速的呼吸,接着一瞬间绷紧。 “你根本没觉得做错了,”她克制着,平直的语调下有燃烧物的气味,“究竟要到哪种程度,才能让你发现陆于则根本不值得?” 这是出乎叶形意料的问题。 他侧着身体,右肩胛骨紧贴地板,承担着越来越重的压力,重心下坠,他沉得太深了。 “你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吗?”Yuki继续道,“我已经接到不下二十个电话被问是不是B-plus安排你利用陆于则的关系推动演艺活动,邮件和电话更不计其数,”她越说越大声,夹杂了可疑的私人抱怨,“我还有别的工作,我不是你的专属经纪人。” 大风撞击着窗户,呜呜作响。天色更黑了。 “公司曾对你抱有希望,”Yuki放慢语气,先是激烈攻击,又骤变为柔缓,带来危险信号,“但这也是在你配合B-plus工作的前提下才成立的。” 她意有所指。 “你犯下错误,我们帮助你解决问题,但是,”她加重转折词的读音,“别把公司的努力当作一文不值。” 她说得没错。 叶形单手捂住面孔,按紧,动用全身力气才能避免深入头盖骨的疼痛。 他努力地说:“但你确实……曾建议我接近陆于则。” “啪”的一声,像是撞击,也像是某样物体碎裂。 叶形松开手。 “谢谢你,还记得这一点,”Yuki的声音变得很轻,仿佛压抑着情绪,所以音调单薄得宛如半张卫生纸,“相应地,希望你能对公司的每个‘建议’都乐观接受。” 她也许想营造一种残酷的氛围,比如原本溺爱孩子的长辈忽然冷漠地松开手,放任孩子掉到地面,居高临下地俯视。 “你的演艺工作停止,”Yuki径自说道,“无限期。” 叶形嘴角紧绷、喉咙干涩,他在电话里笑了。 Yuki没有将此视作挑衅,而是波澜不惊地补充道:“B-plus将无限期停掉你的所有收入和工作机会。” 不要把公司带给你的视作理所当然,B-plus绝非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此时的停顿更加现实,工作和收入,安身立命的基础。 Yuki的等待正如无声压迫,逼问他,是否接受这样的“建议”。 “我明白了。”叶形说。 他就这么简单地接受了,似乎没贯彻其背后的深层含义,或者未经思考就草率答应了。 Yuki没预料到他会这么快回答,叶形的反应与她的构想不符,毫不恐惧、慌张、歇斯底里,表现得不对。 她让交谈空了一段时间,叶形等了很久,最终听到Yuki问:“你后悔吗?” 她语气里带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同情,让他显得越发可怜。 而叶形不要做被怜悯的人。 “……不。” Yuki挂断了电话。 一秒都没耽搁。 再次日的情况也差不多,叶形放弃寻找新的一天会带给他什么惊喜。Yuki说得十分清楚,他的工作停了。 这和收不到offer是两个概念,B-plus大概率不会投递他的艺人档案给各个节目组,如果说被staff从待定参演者中除名意味着他敞开收件箱却一无所获,那么Yuki的停工更像他的邮箱账号被完全封禁了。 不过神奇的是,他一点都不慌张。 同时也没有满腹牢骚,或者哭天抢地,他用接近于气声的音量自言自语,陷入全新形态的不清醒。 自食其果。 他的脑子昏沉,怀疑曾经珍视的工作机会,在他潜意识中,可能不及想象中那么重要。 叶形打开了通讯设备的提示音,消息界面右上角99+的红点具象化为空洞的枪眼,正对着他,每一支都瞄准。他看了一会儿,然而刚放下手机,电话就来了,这次是他的私人号码。来电显示是冬卉。 该死。 叶形在确认名字的第一秒接起,职业化的条件反射支配双手,紧张陡升。 “冬卉姐。” “小叶,”她立刻说,“下午好。” 相当客气,叶形不得不跟上她的问候方式,“下午好。” 冬卉听上去一如既往得和善体贴。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她的话几乎算得上温情脉脉,“你感觉怎么样?” 叶形有点难过,但忍住了,“还好吧。” 他不清楚这么回答是否太过油盐不进,比如透漏出压根没在反省之类的,不过冬卉悄悄松了口气。 “不要想太多,”她和善地安慰道,“暂停工作这种,就当放个长假。” ……Yuki可是判了他无期徒刑,不仅停工还停薪。 叶形腹诽。 “谢谢冬卉姐。”心口不一的答复。 对方像是轻笑了一下,也有可能只是短吁一口气,听筒传来小小的爆破音,他揣测着冬卉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你不要真的当作放假,”她比刚才略严肃些,“也请你稍微反思反思你的所作所为——你打乱了计划,让大部分工作无法进行,添了很多麻烦。” 叶形放任他躺下,望着天花板,他所不熟悉的视觉角度。 “嗯。” “我们暂停你的工作,不是要惩罚你,而是想让你冷静。” “……我理解。” “你理解就好,”冬卉不打算纠结这一点,“你要配合公司。” 她的嗓音非常好听,容易入耳又平易近人,让叶形有种温暖的感觉。 “……谢谢你,冬卉姐。” 他脱口而出,对面显然愣了一下,“——怎么突然这么说?” 叶形侧身,这让他只能把手机平放在脑袋旁边,冬卉的声音变得特别远。 “没,”他喃喃道,“只是……想不到该说什么。” 这次冬卉是真的笑了,带着轻快的律动感, “这两天会不会无聊?”她问。 “……是有点。” “那最好找点事做。”冬卉说,有一丝微妙的引导意味。 “呃……” “如果你担心上网会看到有关新闻——”她拖长了句尾,俨然在思索,叶形在心里读秒,1、2、3,“那稍微写点东西,怎么样?” 来了。 叶形翻身坐起。 “我也是和老阎聊天的时候想到的,”冬卉轻快地展开话题,“你记不记得,之前和你讲过,公司想做一个‘艺人矩阵’?” 叶形点了点头,片刻后说:“记得。” “本来准备早点启动的,不过后来……暂且搁置了,”她含糊其辞,“其实这个计划不难做,如果有比较方便展开的核心话题,再加上合理润色,起步应该不算困难。” 叶形听着,意识到冬卉绝非灵光一闪。 所谓“聊天时想到的”只是个借口,用于掩盖处心积虑的意图,减弱攻击性。 “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这段时间的想法啊,一些……感悟,或者心路历程写下来,”冬卉循循善诱,她不下达命令,只是单纯地提供建议,“写好了发给我们,要是不好意思给经纪人就发给我,我们找公关方面的老师帮你润润色——正好现在文字相关的顾问很多——再看看能不能发出来。” 叶形听懂了。 艺人矩阵,那个利用“特殊事件”往湖面投入石子,荡开涟漪,最后扩散开去的计划。 “所以,就是活用我……我的话题度?” 一个好用的炮灰。 电信号将疑问传到对面,冬卉回答:“类似,但我们不会否定你自身的……价值,”她调整着措辞,显得十分在乎叶形的想法,“目前讨论你的人虽然多,但我们作为同公司的艺人,难以就事论事发表评论。” 叶形捕获到她话语中的线索。 诚然,他们不能就事论事,不管怎么行动都会像落井下石。更何况负面热度不该分散,这种事故难以惠及同伴,坏事一人承担便可,妄图让人共苦是百分百的大逆不道。 可与之相对的,这份热度又烫得格外吸引人,如果不加以利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熊熊燃烧的炭火自然无法接近,若是在外层套上隔层,那就只剩恰到好处的温暖。 就像石油及其衍生制品。 这才是B-plus想要的。 叶形说:“你们需要一个评论的立场。” “你愿意吗?”冬卉问。 叶形想了想,“我会考虑的。” 听筒对面的安静变成绝对停滞,过了很久,她说:“尽快给我答复。” 叶形说完“好”就挂断了电话。 于是时间继续流转,循环仍然存在,第七十个小时降临,他开了窗,室内充满了暴风雨来临前的潮湿气味,乌云滚滚的天空让人辨不清时间,饥饿感迫使他从床上转移到存在食品的空间。 叶形想要考虑冬卉的建议,却始终无法思考。 没准是潜意识的抗拒。 遥远处隐雷乍现,雨在下个瞬间立刻降下,顷刻间,暴雨如注,不过是几秒钟的事。 就在他关窗之前,门铃声响起。 夹杂着雨声,宛如砂石滑坡间隙的不和谐音,他纠结了一会儿,好奇谁会在此时登门拜访。 然后,就在列车驶过般的呼啸声里,他匆匆拉开门,疲倦地扫视前方,看清来人后的那刻脉搏加速,血液又经心脏泵至全身。 他看见陆于则站在门外,有些局促,不安地变换着身体重心。 他们都没说话。 叶形本能地停住了,此刻室外的动静随空气传导进屋内,每一滴雨都用力敲击着头盖骨,让水平面上升,防汛举措全线崩溃,暴雨淹没一切。 陆于则的黑发乱糟糟的,弯起的眼睛正在闪烁。叶形盯着他,知觉敏锐到前所未有,慌乱到快要喊叫。 他无需确认心中所想,仅仅发现陆于则站在他面前、发梢微湿就足够疯狂。 “你——” 这是叶形在门口所说的全部台词。 陆于则紧张了一秒,或许想解释,或者作出某种声明,因为他压低声线,半是澄清似的说: “我只是突然想到……” 没头没尾的,又迅速结束了,像极了他听过的借口。叶形觉察到他手里好像拎着什么。 那是非常非常小的、已经被泡软了的纸盒子。 大概发觉了叶形的视线,陆于则缓缓抬手,纸袋发出绵软的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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