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外直接,像触及中枢,但仅仅是宽泛地拂过,所以尚且安全。 “还好啊,”叶形故作轻松,“你们要开一档新节目,我过来面试,”他说着尹朋池大概率已经知道的消息,“虽然这里只是运择的子公司,但也几乎和运择一样严格了,填问卷之类的……刚才负责人还——” “我说的不是这个,”尹朋池皱眉,“我说,你还好吗?” 叶形的嘴巴维持在最后一个音节的口型,然后慢慢闭上。尴尬逐渐浮上水面,一半是因为被打断,另一半是被刺破了某种类似于自尊心的东西。 为什么突然间谁都来关心他的感受。 他握紧拳头,按在大腿上。 “……我不清楚。”叶形说。 尹朋池发出一个短促的鼻音。 “很诚实,”他笑了笑,“——至少没有故作坚强,强行说‘我没事’。” 叶形也笑了,“没必要这样。” 尹朋池的笑容愉悦、得体,毫不虚伪,面对再糟糕的情况也一样。哪怕明显带着客套意味,叶形都认为那份笑容之下,真诚的浓度极高高。 “你记不记得以前,有个艺人体能检测的节目,”尹朋池改变话题,“参演者大概有二十来个,我们也去了,”他顿了一下好让叶形回忆,“结果定下来让常人乐去跑五十米。” 在他补充之前叶形就想起来了,“常人乐摔了一跤。” “对,”尹朋池仰起头,咧开嘴,“当时我想,这小子真会做效果啊。” 叶形也有同感,“确实,播出之后他的镜头比我们都多。” “我出镜时长的四分之一都是蹲在他旁边,问他有没有事。”尹朋池说。 叶形的记忆越发清晰,“他眼泪汪汪地说没事。” “没错。” “其实还蛮可爱的。” “相当可爱。”尹朋池点着头,笑容变大了,他侧过头,眼尾有卸妆后的残余痕迹。 叶形看着他,“那才是真正的‘没事’。” 因为那不是事故,而是彻头彻尾的、人为策划产物。 “不过实际上,他膝盖确实破了好大一块,”尹朋池继续道,双手比划着,食指和拇指框出一个比掌心略小的圈,“还有手肘。” 还好他护住了脸。 叶形不会将此宣之于口,只是深吸了口气,隐约有种预感,这段对话弦外之音渐渐清晰。 “所以,叶形,”尹朋池半侧过身,好与叶形对视,“你觉得,如果只是为了出镜,就故意让自己受伤,”他缓缓地说,“值得吗?” ……穷图匕见? 笑容消退,经历了一大堆铺垫,叶形难以置信地无声地问了一句“什么”。 他揣测着尹朋池提问的意义何在,是不是带有某种暗示,带有针砭时弊的意味。室外的机械声更响了,文书工作永不停歇,他有些希望噪音最好接连不断地填充空白,让所有文字将他埋没。 再消失。 …… 尹朋池还在等待着回答。 于是叶形说:“他伤的不严重,可控范围内,还不至于评价是否值得。” 姑且算是避开了价值判定标准,然而尹朋池并不打算让他逃过去。 “如果后续变得不可控了呢?”他追问道,“伤口恶化、骨裂、或者别的。” “这么说常人乐是不是不太吉利……” “我是说如果。” “……而且事情都过去了。” “我是说如果。”尹朋池固执地重复道,“值得吗?” 叶形喉咙一紧,不明白怎么周遭的氛围又陡然紧张了。 “如,如果,”他结结巴巴地说,眼神游移,“那……毕竟是个人选择……” 尹朋池盯着他,“因为是他的个人选择,所以就要自食苦果、自作自受吗?” 大概十秒的时间,叶形无法作答,好像声带被扯住了,舌头发硬,无法发声。 他观察着尹朋池的表情细节,只看出一种算得上温柔的平静。 哪怕他的措辞稍显气势汹汹。 “这是他的选择,”叶形说,“我不作评价。” 尹朋池望着他,发出小小的喉音,如果撇去他镇定的神色,叶形会觉得那像是一声呜咽。 “谁能对别人作出评价呢,”尹朋池喃喃道,“谁有资格呢。” 他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叶形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那扁扁的马口铁盒子,未及他认出其真身,尹朋池晃了晃它:“空的。” 叶形想起来了,“烟盒。” “烟盒,”尹朋池复述一遍以示肯定,“你还记得谁抽烟吗?” 叶形是真的想笑,“Yuki姐。” 尹朋池微笑,眸子闪烁,“还有我。” 叶形轻笑一声,微微摇头。他回想起某个画面,尹朋池小腹压在窗台上,上半身倾入黑夜,于两指间点燃细小火星。 薄薄的烟雾向上升起,从户外一直蔓延到室内,从数千自然日以前飘到当下,沿着叶形的鼻腔一直向身体里扩散,闯入每个细胞。 “你知道吗,Yuki姐抽烟不过肺的,”尹朋池说,“她就光让那个味道,从嘴里过一圈,最后再吐掉。” 叶形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他第一次听说,“这样会——对身体少点伤害吗?” 尹朋池看着他,“不会,”斩钉截铁,“烟会在口腔里扩散,还是要进入身体,”他想了想,补充道,“就算全都吐出来了,一呼吸照样回到肺里。” 叶形不禁莞尔,“多此一举。” 尹朋池点点头,“纯粹的心理作用。” 他们松弛地对视了一会儿,叶形扫视着尹朋池的脸,他看上去有心事,大约还有些神经质、反复无常,话题变换得颇具跳跃性,也许他是掌控节奏的高手,从紧绷到轻松只用了一分钟。 叶形有一股不自量力的冲动。 距离上次见到尹朋池不算太久,只一瞥,他隔着窗子,看到他的侧影。 “那你呢,”叶形问,“你还好吗?” 这句寒暄语不该出现在低谷期艺人的会话单上。 尹朋池愣了愣,烟盒在他指尖转了一圈,接着被牢牢握紧。 “噢,我吗,”他回避了目光,“我很好。” 躲开了。 叶形揉揉鼻尖,以消除那种细微刺痛感——细微到窘迫。他们之间沉默半晌,直到叶形再也无法忍耐。 他问:“你今天来找我,究竟为了什么事?” 尹朋池没有说话。 熟悉感久违地升腾,来自于气味影响和碎片记忆支配,叶形十指交握,掌心有零星汗渍。 尹朋池抬眼,又闭上双目,再睁开时流露出一丝疲惫。 “没事就不行吗?”他露出一个不太漂亮的笑容,叶形摇摇头,装作一副了然的样子,尽管未必有用。 尹朋池深呼吸,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小小的“咔哒”声,叶形等着他。他等了他很多次,非常多,多到习以为常,最后统统忘掉。 从五年前就开始了。 “只是来看看你。”尹朋池说。 一如既往。 叶形不再追问,云团从窗外经过,大概在原本太阳直射的地方投下阴影,但这与他们何干,除非他们移动到南半球,不然朝北的房间几乎无法接受阳光。 他身边微动,烟盒被它的主人收起。 “一开始,只是一种很小的,偶发的想法,”尹朋池没头没尾地开口了,“但是莫名其妙地,我越来越——” 他停下,叶形等待着,捕获尹朋池眼底一闪而过的混沌,如同旋涡,但是足够清醒。 仿佛做出疯狂行径前的人正在试着消解恐慌,将其变为麻木。 “越来越?”叶形接口道。 他们看着彼此,感情都化作无关紧要的碎屑,彩炮拉响,呯的一声,斑斓的纸片纷纷扬扬落下,当当。 “——抱歉。” 尹朋池微笑起来,什么都没说。 叶形也微笑,不过更加干涩。 他有种平静的错觉,他们之间从来不会存在任何狂风恶浪,那是足够亲密的人之间才会发生的,从开始到结束。 “我一直有个问题,”叶形松弛地问,逐渐意识到世界正在迟缓地运作,“Semistars走不下去的时候,你想过挽回吗?” 尹朋池歪头,一时间难以作答,似乎问题远在他意料之外,但很快,他扬起嘴角。 “你在说什么呀,”他轻松而愉快地答道,“我是希望退出Semistars的人。” 所以怎么可能挽回。 “如果只是你想退出,”叶形固执地说,直视尹朋池,“那你离开就行了,为什么要让Semistars解散?” “让Semistars解散的不是我,”尹朋池无辜地睁大眼睛,“是公司的决定,B-plus的通知,你记得吗?” 叶形当然记得,理智正批判他在无理取闹,这不是早就确认的事实吗?没了尹朋池的Semistars一无是处,维持运营不过等于苟延残喘,公司认为他们作为组合无法爆发,不如单人活动。 他早就认同了。 B-plus的理念极其简单,艺人需要运营,资质再平凡的人,只要通过恰当的手段和持之以恒的努力,总能创造价值。 “B-plus给不了你想要的。”叶形咽下情绪波动。 曾被忽略的缝隙,早就大到无法弥合。 “任何人都给不了我想要的。”尹朋池安静地说。 时间流逝,叶形盯着角落里的钟,永不停歇地运转着,他非常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最终,他站起来,站在尹朋池面前。 后者好像有点惊讶,稍纵即逝,叶形心里只剩唯一一个问题。 他从没问过本人,但或许早就知道了答案。 “你……为什么想离开。” 离开Semistars、离开B-plus,离开…… 措辞模糊不清,问题越面目全非就越不容易伤害到自己。他悄悄屏住呼吸,喉咙堵塞,无法控制。既定事实不可改变,这个问题晚了很多年。 尹朋池凝视着他,弧线优美的睫毛停滞,毫不颤抖,如此平和。 “因为我不想,”他立即回复,嗓音柔软,“我不想……担负任何人的人生。” 毫不犹豫。 叶形终于放任空气从肺部释出,两手垂下,不局促也不紧张,他觉得轻松,也觉得遗憾。 “原来是这样,”他露出了然的神色,“我懂了。” 他其实不懂。 叶形永远无法站在尹朋池的立场经历过去的一切,往事随风是自欺欺人的假话,过去的一切都是切实发生的,它不会从某个时间点突然爆炸,而是一直都在,永远都在。 宛如诅咒。 叶形转身,迈开腿。所有人都有愿望,他愿意相信。 尹朋池在他背后说:“你回去了?”并无挽留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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