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形远远地看着苍老而茁壮的树,枝干需要五六个人合抱,风吹过的时候,枯枝发出干瘦的噪音。 他没有走近,而是站在某幢大楼背阴面,靠墙有台自动贩卖机,选择键亮着,像是五彩斑斓的灯带。 银杏树下坐着一个人。 空气安静,夏秋季节人更多,那时候的树荫比起观赏性,功能性更多些,至少能遮挡烈日。不像现在,既是冬天,也无日光,楼内加班的光线从窗户里透出,外面几乎毫无人声。 而在叶形面前,离他约十米不到的位置,石砖砌成的花坛边缘,陆于则正坐在那里。 唯一一盏孤零零的、非常有设计感的灯亮在很远的地方,微弱地向他的方向波动,形成奇妙昏暗的氛围。 叶形看着前方,不知道如何形容他的心情。 陆于则的存在根本说不通,已经超出了心理学认知范畴。Yuki说,叶形突然发现生活里充斥着陆于则的影子,是因为他开始在意这位在录制中给他吃瘪的男演员,叶形不以为然,如果光靠“在意”一个人就能让他出现的话,叶形愿意天天在意500克金条。 他们所在的城市这么大,有几千万人,没有事先约好便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点的概率有多小。 叶形咬住下唇,他仿佛听见某种窃窃私语,伴随着命运的风声呼啸而过。 这根本不值得小题大做。叶形想。或许陆于则刚结束某个平台的节目录制。他该坦然地走上去,说你好啊,陆老师,你也在晚上找个安静的地方…… 坐着? 叶形立刻升腾起一阵恶寒,他转身,决定迅速(而小心地)离开这里。 事与愿违和时运不利同源,他迈开脚步的瞬间,不知是肌肉问题还是头脑错位,让他的左膝,重重撞上靠在后墙处的红色贩卖机。 继而便是“嘭”的一声,剧烈地,打破周遭的宁静。 “——!” 叶形倒抽一口凉气,疼痛有几毫秒的时差,此刻正让他的半月板发出毛骨悚然的响动,几乎将骨骼砸裂,他条件反射地发出吃痛的哀鸣,几近呜咽地咒骂出声。 接着,他浑身僵硬。 有一些不属于他的响动,那甚至不是物质意义上的声音,更类似于第六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挣扎着,如同裂开的酸痛给了他晕头转向的错觉,叶形扶着让他如此狼狈的罪魁祸首站了起来。 他转身,远远地,看见陆于则正注视着他。 “叶形,”他担忧地说,“……你没事吧?” 那声音比苦夏的熏风还要温柔。 所以这就是现状,巨大的银杏树坛边缘,离地四十公分,叶形坐在陆于则身边。 借口再简单不过了,我体质可好了没啥大事我只是刚好买个喝的没想到这个硬件生锈的自助贩卖机如此老化吞我的私人财产简直是难以置信……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陆于则并不在乎他在说什么,他只是在听。等到叶形一阵欲盖弥彰的输出完成后,他没有对这番长篇大论发表任何个人评价。 他用目光确认叶形的膝盖,好像要判断他裤子布料下的受伤情况,最后他安静地说:“我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 伴随着慢而长的呼吸起伏,枯树枝时不时地就掉在他们身后,借口变得毫无意义。 “……我也没想到。”叶形轻轻地说。 陆于则正在看他。 有那么一会儿,叶形差点产生了良好的幻觉。他拧开塑料瓶盖,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让冰冷的液体流经他的五脏六腑,顺着他的胸腔,最后流到胃里。 “我刚开完策划会议,”叶形说,“《STAGE》的。” 陆于则微微颔首以示明了,“主持也需要参与策划吗?” 他没有说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话题俨然将围绕着叶形展开,但叶形不希望这样,职业病使然也未可知,他总想在展开谈话的时候面面俱到。 他随意地摇了摇头,“只有这期。” 陆于则理解了。他望向一侧,叶形不在的那一侧,没准在等他的助理或者经纪人或者司机来接。挺不合逻辑,毕竟艺人录制节目完成后都是直接走地下停车场回去,而非像陆于则现在这样,不带任何伪装手段,大喇喇地坐外面,怎么看都不太安全。 但叶形没有谈论这个。 他握着临时买的瓶装水,隐约听见产业园之外的车流声,他缓缓抬起头,树梢是一道道嶙峋的影子。 “上次录制,有没有给你添麻烦?”陆于则突然说。 叶形没来由地惊了一下,陆于则说的是“你”,不是“你们”,也不是“贵节目”。 “……也没有,”他迟疑一秒,“不过,不熟悉剧本的话,确实会给推进流程造成一定困难……” 他小心地跳过陆于则对于偶像团体的非议,用词谨慎,宛如水字数的论文边角,再言简意赅一点都会导致查重率飚高。 陆于则表情真诚,他向叶形那一侧偏了偏身体。 “抱歉,”他说,“我第一次参加谈话类的节目,以为只需要主持人抛话题给我就行。” 解释听起来挺合理,叶形立刻原谅了他——他早就原谅了他,那次电梯里的对话表明了一些东西。 “也没什么……”叶形挠挠头,手放下来的时候蹭到了陆于则的胳膊,“最后结果也不算坏,我猜。”他晃了晃上半身,“你参演的那期《STAGE》应该是这个礼拜五上线,正好在《Lawyer X》前一天,你可以确认一下?” 陆于则点头,“你会看吗?” 叶形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STAGE》?” 陆于则微笑,“《Lawyer X》。” 叶形眨了眨眼睛,在短暂的等待中揣摩措辞,“可能?” 他心虚了,苍天明鉴,他从没看过陆于则的剧。 似乎看出他的犹疑,陆于则问:“那《STAGE》呢,”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要确认什么,“我当嘉宾的那期,你会看吗?” 这个问题更简单些,叶形先是瞥了一眼陆于则,虽然后者的问句里包含了一些远超过“简单”的东西,无法明确表示出来。 “我从来不看我出镜的节目,”叶形回答,未等对方问及原因便继续说,“看自己出现在屏幕上是件很奇怪的事——就好像,和生活中的自己割裂开来。” 在看一个无关者的表演。 “噢。”陆于则这么说,先是望着他,然后两手撑在花坛边缘上。 他们很久没说话,久到叶形怀疑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但过了一会,陆于则忽然开口了。 “我看过你的……”他莫名其妙顿了一下,“……你的节目。” 叶形盯向地面,看着自己鞋尖小小的灰尘污渍,看着脚下一块松动的鹅卵石,等另一个人说话。 陆于则仔细斟酌用词般,继续道:“有一期外景,让你们随机抽一个字,然后要吃到尽可能多的带这个字的食物。” 听上去是特殊企划,而非棚内拍摄,叶形想了想,记忆中细节重现,他模糊想起那期参演人数不少,作为MC同时兼顾众多嘉宾并不容易,虽然大部分都是通告艺人,但他还是想让每个出演者都能有镜头。 “我抽到的是什么字?”叶形半是疑问半是回忆,陆于则的笑声传来。 “好像是‘壳’。” 于是叶形想起来了。 “啊,对,”他单手扶额,“‘壳’,这个字真的会出现在食物里吗?”他半是抱怨半是好笑地说,“除了蟹壳黄我想不到别的食物。” “最后你们说所有甲壳类动物都能算数。” “是。”叶形也笑出声,其实也没什么好笑的,但是那期的效果确实不错,插科打诨式的装傻配上冬卉的抱怨,探店散步类节目基础盘总不会特别差。 “你真的喜欢吃蟹壳黄吗?”陆于则问,出于显而易见的善意,“你在节目里说一个人可以吃十二个。” 按世界范围来看,各类文化都把能吃当作一种优点,叶形神秘地弯起嘴角,“喜欢,”他说,“我高中巅峰时期千真万确能吃十二个。” 空气因这段对话变得舒活松弛,陆于则饶有兴趣地歪头,“那现在呢?” 这似乎戳中叶形的痛处,他停了几秒,掌心相对,手指交握在一起,“现在不能了,”他叹了口气,“高糖高热量——它里面是纯糖馅的,容易发胖。我已经快要十年没碰了。” 陆于则没有立刻回应,好半天才说:“你公司管得很严。” 叶形耸耸肩。 “其实偶尔吃吃也不要紧。”陆于则这么说。 叶形转头望向坐在他身边的人,他们的肩膀这一刻轻轻碰在一起,柔软而有厚度的织物受压力挤兑而凹陷下去,他这才意识到他们挨得有多近。 他也许应该不着声色地退开些许。 “那我等你当老板的那一天,”叶形说,“到时候去你手下当艺人,你不许控制我的饮食。” 这多少有些大胆,言外之意明显,说到底不过是个玩笑。他莫名回想起几个小时前,会议室里对于陆于则家庭的八卦。 叶形想,如果陆于则真的是富二代的话……是否得以推断,他迟早是星都之旅的老板。 过于发散思维,陆于则在他旁边说:“可以啊。” 接近于呢喃,如果是在夏天,最轻微的蝉鸣和树叶响动都足以掩盖,但现在是冬夜,没有风,所以叶形听见了。 “我其实一直很喜欢你的风格。”陆于则这么说。 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一阵。 这种褒奖之词叶形还没习惯接受,叶形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感觉到鸡皮疙瘩正沿着他的肩胛骨向两段蔓延。 “一直”两个字用得实在是妙,指哪段时间?自几几年几月几日起,又至何年何月何日止,如此宽泛地用副词彰显时间之久远,快要让他脸颊发烫。 “……风格还不至于,”叶形避免与陆于则视线接触,执着地望着斜前方的一块缺角青石板砖,“我真正接触综艺也才一年不到。” 陆于则轻轻皱眉,似乎要反驳叶形的不必要自谦,“我想要出演《STAGE》,正是因为这种……氛围,”他拍拍叶形的背,后者条件反射地挺起上半身,“不会去刻意迎合业界或者观众。” 听起来很帅气。 “那你可能会更喜欢《STAGE》的制作人,”叶形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那么怪,“他姓惠,你们哪天可以聊聊。” 陆于则想了想,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有机会吧。” 他这么回答。 冬日空气干燥,给了叶形脸颊开裂的错觉,他又喝了口茶。 过了一会儿,陆于则在他身边问:“我能要你的联系方式吗?” 他的发问很矜持,全然不像“你们偶像团体内部不经常勾心斗角吗”这种问题。他们的肩膀挨着,靠得很近,叶形几乎能看见陆于则说话时泛起的白色雾气,逐渐散开,在朦胧的月色里如同一团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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