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洲,鹤洲?你再亲亲我嘛,鹤洲……” “我真的得走了,乖乖的。” 他抚弄着眼前人的如墨长发,望向那张模糊成一团白雾的脸颊,低头吻下去,嘴唇触碰到柔软虚无的空气,意识被骤然炸响的汽车鸣笛声攥住,抽离出了这个缥缈的梦。 睁开眼,窗外一片混乱重叠的墨绿色,树影在昏黄的暮色中摇晃,车子正行驶在圣保罗街的梧桐大道上。 他降下车窗吹风,闭上眼睛回味方才的梦境。 分开这么多年,他已经记不清燕惊秋的长相了,每次梦到他,总是那样一片虚幻的白。时间冲淡了记忆,但感情依然在猛烈的波涛中顽强地屹立,是每一次梦见、想念都会心痛的程度。 “嘿,裴,到机场了。” 前座的短发女人回头看过来,伸出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几个响指。她最近才开始学中文,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他回过神,“嗯”了一声,推门下车,从后备箱拿出行李,走到驾驶座旁,弯腰向女人道别。两人碰了碰脸颊,女人摘下墨镜,用西班牙语说了一句“假期快乐”。 “回去路上小心。”他答。 女人点头,摆摆手,车子开了出去。 * 飞机在正午时分抵达桃湾。这儿的夏天一如既往的热,但比不过马德里的仲夏。 这次回国不是公开行程,本该清清静静,不想却有大批粉丝来接机,记者举着长枪短炮蜂拥而来,围堵住他。也不知道从哪儿走漏了消息。 为了脱身,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回答了几个问题,告知自己回来只是度假,探望母亲,希望大家不要过多打扰。帮几个粉丝签完名,机场的保安总算出现,前来维持秩序。 他急匆匆跑出机场,打车去桃湾市区。车子停在一家叫“茉莉”的花店前。 店门口还有一辆卡车,有员工从车厢搬着半人高的绿植出来,他跟在后面走进去,看见裴素丽正指挥着,让他们把绿植放角落里,没有注意到他。 收银台站着一位顾客,挑选的花束还没有包装,他抽出一张报纸,顺手包好,结账的时候才听裴素丽惊喜地喊了他一声“鹤洲”。 母子俩相拥,裴素丽拉着他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说:“瘦了,妈晚上做好吃的给你补补。这次回来住多久?” “一个月。” “这么久那?住我和马丁那儿应该不太方便了,是不是有间别墅还空着?我叫人去打扫打扫,晚上你再过去。” “好。最近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倒是马丁,胆固醇有点高,医生跟他说……” 裴素丽絮絮叨叨地说,他默默地听,在花店待了一下午,帮忙打扫卫生,接待顾客。傍晚的时候,马丁开着车来接他们回家。 他是西班牙人,个子很高,身材健硕,留着发白的胡子,不管是外表还是眼神,压迫感都十足,但实则是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 两年前裴素丽去马德里探亲,认识了马丁。马丁对她一见钟情,义无反顾跟着来到桃湾,两人早早订完婚,最近才开始商量结婚的事情。 裴素丽握着一小束玫瑰走出来,马丁迎上去,抱着她亲她的脸,一口一个亲爱的,用流利的中文说了些夸张的情话。 他没寻到时机打招呼,上了车才和马丁说上话。对这个即将成为他父亲的人,他很满意,只要裴素丽开心。 晚上做了一大桌子菜,全是他喜欢的,吃完饭又和裴素丽聊了会儿天才动身离开。 车子离别墅越近,他就越焦躁,刚才在饭桌上喝的那些酒这会儿才开始作祟,搅得他头晕目眩,不经意往窗外一瞥,又瞧见路口那几棵香樟。 与燕惊秋在这几棵树下接过吻,也默默在这儿抽过烟,看他和程庭南笑着从别墅走出来。 或许不该一时冲动在这儿买房子,不该买在燕惊秋家的隔壁。 他没来过这儿几次,但确认过,在买下这幢房子的时候,燕惊秋已经搬走了,大概是像那时候说的那样,出国读书,现在已经成为医生也说不定。 他皱着眉,不舒服地抚了抚心口,推开车门下车。 房子久没有打理,前院长满了杂草,覆盖住窄小的鹅卵石小径。屋子里亮着灯,大概是裴素丽请的家政还在忙。 进了屋,一个领队模样的人过来打招呼,告诉他二楼已经打扫干净,只有一个员工在收尾,如果要休息,可以现在就上去。 他点头道谢,慢吞吞上楼,在长长的走廊里,架着一座梯子,有个身材瘦削的人正跨坐在上面,举着消毒喷雾喷洒,听见脚步声便回头看过来,却忽然被吓到似的,身子晃了晃,往一边栽倒下去。 “小心!” 他跑过去,堪堪接住那人,两人抱在一起滚了一圈。他直起身,喘着气去查看那人状况,在视线触及到那双眼睛之后,恍惚间顿觉自己坠入了早些时候的那个梦境。 冷白的走廊灯光照得他皮肤惨白,几近透明,如同梦中一样缥缈虚幻。 他撑着双臂,一动也不敢动,紧紧屏着呼吸,生怕下一口气稍重一些,就会把眼前人吹散。在这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下,又渐渐浮现出针尖般锐利的真实感,那没有被口罩遮住的上半张脸,靠近太阳穴的地方,青紫色血管的脉络清晰可见,细弱的黛眉,半垂的眼帘,翕动的睫毛,盈盈的泪眼,浓暗的瞳仁,全部都咫尺之距。 “小秋。”他叫他的名字,醉意缓缓泛上来,烧得心口和脑袋滚烫,眼眶和呼出的气息一样炽热,舌尖僵着,一阵酸麻,除了这两个字,再说不出什么别的来。 燕惊秋抬手挡住脸,微微蜷起身体,并不作声。 他愣愣望着燕惊秋的手,原本它们柔软又细腻,像水又像雾,举着手术刀的时候又展现出利落果断的凌厉,现在它们粗糙干涩,指甲边缘的皮肤有着细小的开裂,指关节的细纹变得很多。 曾几何时,他自己的手也是这样,浸泡在繁重的工作里,磨出一层又一层的茧来。 怎么回事?出国呢?医生呢? 他想要去细想,但思绪被厚重的醉意阻挡着,只能哑着嗓子又喊一声“小秋”,只觉得如鲠在喉。 燕惊秋终于有所反应,摇摇头,沉闷而微弱的声音从手掌下传来。 “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说着便推开他,刚扶稳墙壁站好,身子摇摇晃晃,又往下倒去。 * 燕惊秋一睁眼,看见自己垂在枕畔的手扎着针。 病房里很暗,他悄悄望向微弱的光源处,那是从走廊照进来的光,门半掩着,日思夜想的人就倚门框站着,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延伸到床尾。 燕惊秋伸出手,指尖在空中顿了顿,去触摸那道影子,却好像这细微的动作就将影子的主人惊扰,鹤洲回过头来,望向这里。 他极快地翻过身去,心如擂鼓,揪着被子,希望刚才自己动作够快,没有被觉察。 医生站在门外,隐隐约约能听得清一些他们的说话声。 “身体状况很糟糕啊,营养不良就先不说了,有胃出血的症状,还在发烧,有点肺炎,晚点等他醒了再拍个CT进一步看看情况……这个说不好……肯定得住院……吃点好消化的东西吧……行,不用客气,我走了。” 关门声,渐近的脚步,衣物摩擦的暧昧声响,床畔陷进去一些时传来的震感,呼吸,淡淡的酒气,轻轻盖在自己额头的干燥的手,真实的、令人怀念到痛苦的体温。 “醒了?” 燕惊秋颤抖着睫毛装睡,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因为愧疚,因为窘迫。 先前他不能明白很多事情,用自己的无知和傲慢肆意伤害过他人,包括眼前这个他最喜欢的人。他设想过,再相见时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但此刻面对两人交换的境遇,口舌沉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美丽漂亮的燕惊秋了,做着肮脏的苦力活,被一点点磨平了棱角,而鹤洲,他买了大别墅,穿得光鲜亮丽,戴昂贵的手表。 “怎么不说话?” 他缩着肩膀往被子里躲,“抱歉……你真的认错人了。” 鹤洲一声轻笑,听起来又仿佛是轻蔑的一声哼,说:“好,是我打扰了。” 床畔轻了一瞬,紧接着传来脚步声,燕惊秋心里一紧,无论什么时候,“鹤洲要离开”这个认知,都能轻易将他击溃。 他坐起来去拉他,指尖却只碰到他的衣角,黑暗中那个模糊的身形轮廓已经靠近门口。 “吱呀——”门被拉开了。 “不、不要!鹤洲!梁鹤洲!”他紧握着床单,气喘吁吁,猛地咳嗽起来。 好一阵,病房里只回荡着他的咳嗽声,鹤洲就静静站在门口看着,等他咳完,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从门口那儿悠悠飞来。 “我现在姓裴,裴鹤洲。” 他口气冷冷的,不知是在为被赶走生气,还是在为前些年两人之间的纠葛生气。 燕惊秋感觉有血腥味泛上来,紧咬牙关忍着,一个“裴”字还在舌尖打着转,门却已经被拉开又关上,房间再度被浓重的暗包裹。 他倒回床上,呜咽哭出了声,心一阵阵发颤,想着鹤洲可能再也不会来了,一抬眼却看见了床头那只亮闪闪的名贵手表。 第三天,燕惊秋再次见到他,他进病房后也不坐下,像还有其他急事要忙,急匆匆的,开口第一句话便问:“你看见我的手表了吗?” 燕惊秋一阵揪心,只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手表重要,转念又一想,或许事实确实如此,鹤洲愿意帮他,大概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他煞白着脸,把头垂得很低,从枕头底下拿出手表递过去。 鹤洲伸手来接,两人的指尖短暂地触碰一秒,他还来不及抓住那一丝温暖,手心便空了,心也跟着一空,晴天霹雳似的,惊惧得想要尖叫。 * 保洁公司人手不够,领班催着燕惊秋回去上班。 他答应很快出院,但又待了两天,可鹤洲再也没来过。 咳嗽一直没好,他勉强上了几天班,每晚回去都发烧,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本想休息一天,不想又接到领班电话,说有客户指名要他打扫,地点是上回去过的别墅。 先前他去那儿的时候,见是原先自家隔壁的房子,还有些触景伤情,心里抵触,现在满脑子只想着还能和鹤洲见面,也顾不上身体,一口就应下了。 走到小区里的那几棵樟树下时,他就看见了鹤洲,站在前院,戴一顶草帽,拿着园艺剪刀修理篱笆上杂乱的藤蔓。晨曦照得他身形朦朦胧胧,泛着柔和的金光。 他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到了跟前轻声打招呼。 “早上好。” 鹤洲头也不抬,转身往里走,他亦步亦趋跟着,看到他被汗浸湿的后背,白色背心粘在皮肤上,透出侧腰几条红红的凉席印子,私密又隐匿,像是只对他一个人分享,还有被风吹到鼻端的夜夜萦绕在他梦境中的气息,鹤洲身上独有的气息,让他燥热得红了脸,眼眶发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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