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多时,二人带他抵达谭常延所在的包间。 这里离拳台极近,一整面的单面玻璃正对着拳台的上方,站在窗边往下看时,能看清拳击手套击打在脸颊肉上的震动,以及另一方横着被击飞出去时的每一个细节。 裁判正在倒计时,一脸血的红方拳手身体抽搐,四肢在地上艰难来回拨动,最终没能撑起过度受伤的身体,在倒计时结束后送出了这一场比赛的胜利。 观众席又一次传来海啸般的尖叫与咒骂。 谭子安始终皱着眉,不适地调整着视线的位置。 他不喜欢这种场合。相比起所谓的热血、痛快、刺激,拳击场给他的感受只有吵闹、混乱与癫狂。 他看向泰然处之的谭常延,不太耐烦地问:“你找我,什么事?” 红方拳手被拖下场后,谭常延不慌不忙地开口:“那天的打手背后的买主,你有头绪吗?” “我知道是谁。” “我动用了许多人脉去查,谭氏不涉黑,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查到了?” “没有。” “那你就别管了。”谭子安道,“我在黑道没人,这你大可放心。只是一点私人恩怨,我自己可以解决。” “谭子安,你的‘私人恩怨’已经让我给你擦了两个星期的屁股。” 谭子安皱一皱鼻子,嫌弃他小气:“那就谢谢你。” 工作人员正在清扫场地,玻璃外难得安静一些。谭子安缓步走到谭常延身边,在距离玻璃看台极近的椅子上坐下:“你要是觉得收拾烂摊子辛苦,可以再转10%的股份给我,董事会我帮你去开,董事长的位子,我勉为其难,也可以帮你坐坐。” 谭常延抬眸静静看着他,端起酒杯道:“为时尚早。” 原来如此。 谭子安终于确定心中所想。他整个人松弛下来,偏头戏谑道:“谭常延,你真是有够舍不得放弃我的。” 谭常延不觉被捏住把柄,回敬道:“这就让你觉得有足以倚仗的筹码了吗?” “下注人和筹码都是我,我若不虚张声势一些,岂不是很对不起这场博弈?”谭子安面上毫无愧色地说,“谭常延,你生不出来第二个你,而且你老了,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比我更软弱,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至于我会不会让谭氏后继无人,那是我的事,我想你在世期间应当看不到谭家树倒猢狲散的那天,这就足够你寿终正寝了。再以后的事,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下去了也不会找你,你永远不会知道的,放心。” 谭常延看向谭子安,细细端详他说这话时的挑衅神色,须臾,竟是朗声大笑起来。 他道:“谭子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算什么。” 谭子安一派懵然无知:“什么?” “骗人骗己。” 谭常延嗤道:“你要是能表现出对康昱哪怕多一分在乎,我现在就相信你已经忘记游孝了。” 听见这个名字,谭子安脸色蓦地一变。他低头掩饰,复又抬头,眼神里的满不在乎终究被阻挡不住的恨意掩埋。 他道:“是他抛弃我的,难道我要微笑挥手告别吗?谭家可没教过我大度。” “所以说,”谭常延凉凉道,“刚刚又何必装成一副已经改掉这身臭毛病的样子。” 少爷重情——蔡管家曾一语点破的特质,落在谭常延眼里,却是无可饶恕的缺陷。 “谭常延!”谭子安怒斥他,“你已经毁了我,还不够吗?” “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一天,你就得好好听我的话。毁不毁,够不够,那是我的事。” 胸口剧烈起伏,谭子安瞪向谭常延。他的高高在上的、倨傲的父亲,在确定他唯一的继承人资格后,终于图穷匕见。 喘息慢慢平复,谭子安靠回椅背上,认输一般:“你想怎样?” “C大商科不是强项,配你,到底还是差了些,”谭常延伸手,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叠资料甩到谭子安面前,“挑一所,三个月之内过去,毕业之前不许回国。等你回来,我会在三年内把整个谭氏交给你。” 不用看,那肯定是一堆世界各地知名院校的材料。谭子安把资料收入囊中,未拆封便点头道:“OK,说话算话。” 谭常延微微颔首,似乎谭子安的同意也早在他预料之中。 他按下手边的一个按钮,叫住正欲告辞的谭子安,道:“别急,既然来了这儿,总要看场余兴节目。” “我不看这种东西。”谭子安嫌恶的皱起眉头,听见主持人的报幕声后,陡然冰封在原地。 双方拳手入场—— 红方是陆利,而蓝方,毫无意外,正是半月未见的游孝。 游孝好像瘦了一些,变白了,衬得那双眼睛更黑更亮。他神情麻木地听着场下观众的咒骂,一如刚来谭宅时,那个一语不发,只想苟活的养狗人儿子。 观众唾弃他不够魁梧的身材,痛骂他摆不好拳击手专业的架势,嘲笑他身体上遍布的伤口和淤痕。当他毫无招架之力,被陆利击飞至八角笼边缘时,嘘声像海潮一样把场地淹没殆尽。 他们看游孝打了好几天,早就受不了这个弱鸡了。 太近了。 谭子安被钉在位置上,每一秒都在想,这面玻璃为什么距离拳台这么近。 近到他能数清游孝身上有几处发黑的淤青,能看到汗水流进他还没结痂的伤口,看到他怎么被打飞出去,又一次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听见观众席的人咒骂:“还手啊!病猫!” 游孝怎么可能还手呢? 对面是陆利,从十二岁开始就教他练武的师父。就算游孝对谭子安以外的其他人是多么异于常人的冷漠,可那是陆利。 感情从来就是最不平等的东西,对谭常延来说轻易能舍弃的父子亲情,谭子安丢弃起来无异于刮骨疗毒。陆利和游孝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些拳头,不带一丝怜悯地重重落在游孝身上,谭子安简直不敢相信陆利曾教导游孝八年。 仇敌也不至于狠毒至此。 比赛在游孝再也爬不起来时落下帷幕,不止谭子安,所有观众都为再也不用观看这惨绝人寰的比赛松一口气。 拳赛明明只进行了七分钟,却像有七个小时这么漫长。回神时,谭子安浑身都冷得不像话,牙根颤抖着,碰撞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密集声响。 他抬起手,顾不上被谭常延看透自己的软弱,将脸埋进手心擦去眼泪,抬起头嫌恶地说:“暴力、血腥、原始,谭常延,你这新爱好倒是和你相配得很。” “你不痛快吗?” “痛快,陆利要是能打死他就更痛快了。”说到这儿,谭子安深吸一口气,难以忍受似地闭了闭眼,“以后这种事就不用特意通知我了,看到他又不能让他彻底消失,平添心烦。” “那么谭子安,你又在哭什么?” “要出国了,离家万里之遥,提前思念故土而已。”他回身,在文件夹里翻找着,急不可耐地抽出一张纸来,“看,我的新大学,怎么样?” 谭常延接过看了看,道:“不错,一路顺风。” - 下一场拳赛开始了,谭常延早已离开。 谭子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在确定房间没有摄像头,也没有人监视之后,他捂着嘴,极其悲恸地哭出声来。 眼泪浸润了整个手掌,他哭到呼吸不畅,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滑倒在地上。在剧烈的喘息起伏中,他扯开外套,拉起袖子胡乱抓挠。原本光滑平整的皮肤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疹。 谭子安过敏了。 ---- *情绪波动过大会引发过敏。
第59章 远行 飞机降落在洛杉矶。 谭子安走出机舱门,一阵寒风袭来,他抖了抖,忍不住裹紧身上的大衣。 十二月底的加州,比S市寒冷得多。机场里的英文口音各异,几乎全是鼻高目深的西洋面孔。谭子安戴上墨镜,顺着人流往外走,路过接机点时,一个穿着粉色羽绒服的女孩子冲上来,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一个熊抱。 “谭子安!我追了你一路,”袭击他的女孩子怒斥,“你没有耳朵吗?” “没有。” 他把人从身上扒下来,“聂灵均,好久不见。” “恭喜久别重逢!”和聂灵均同行的男人终于赶到,双手举起手里写着“谭子安”三个字的姓名牌摇晃着,大声道,“安!你好!” 谭子安略带犹疑地冲他点点头,看向聂灵均:“他是?” “安德鲁,我男朋友,他中文很好的。” “你好,欢迎来到美国。”安德鲁热情得不行,迫不及待向谭子安展示他优秀的中文,“安,你和我想得一样。不,你比我想得还好。你简直,我词穷了……哦!你简直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东亚人。” 他偏头看一眼聂灵均,更正:“咳,东亚男人。” “你好,”谭子安礼貌性和他握手,与安德鲁形成极大温差,“很高兴认识你。” 安德鲁一无所感,聂灵均也不在意,她从安德鲁手里抢下姓名牌,接着向谭子安算账:“没有耳朵,你眼睛也没有了吗?” “你又没告诉我你会在这里接我。再说了,你又凭什么对我这么嚣张?”谭子安抬手,一把勾过聂灵均的脖子,拉下墨镜,压低音量道,“对游孝情根深重?骗我骗得开心吗?” 一瞬间,聂灵均瞪大眼睛,嗖一下从谭子安臂弯里逃跑,躲在安德鲁身后探出头,怯怯地说:“谭子安,你,你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累了吧?我让安德鲁带你去吃饭,然后去他那里休息怎么样?” “不吃。”谭子安眯起眼睛,歪头对聂灵均说,“想赔罪的话,陪我去喝酒。” 聂灵均往左跨一步,从安德鲁身后出来,拍着胸脯掷地有声地说:“喝!我聂灵均奉陪到底!” - 说是让聂灵均陪自己喝酒,可到了地方以后,却是谭子安自己一个人闷头喝个不停。 他喝得太快,聂灵均和安德鲁两个人都看不住,刚警告他不能再喝了,这是最后一杯威士忌,一转头,他又靠美色从酒保那里骗来一杯白兰地。 安德鲁帮谭子安收拾了好几波酒杯,饱受震撼之余,悄悄问聂灵均:“他一直这么……嗜酒如命吗?” “他确实挺能喝的,但是,”聂灵均傻眼中,“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喝这么多。” 谭子安喝醉了。 他上一次喝醉是在十四岁。那时他刚被允许喝酒,为了测试自己的酒量,不知死活地喝下半斤茅台,晕晕乎乎倒头睡了半天。由于太过久远,谁也不清楚他醉酒后的反应是什么。 据聂灵均事后回忆,喝醉酒的谭子安很乖很听话,走路晃晃悠悠的,但很独立,找到个沙发摔进去就开始睡觉。后来她找来两个大汉把他抬走,自始至终,他都安安静静的,没做出任何丢人的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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