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他在车门边看到恭候着的游孝。 游孝低着头,喊他:“少爷。” 谭子安径直上车,路上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到了校门口,游孝先下车,蹲在车门边说:“少爷,我背你。” 谭子安麻利地跳下车,像是在证明自己多矫健一样。他把书包扔给游孝,恶狠狠地说:“离我远点,少跟我说话。” - 双语制的私立小学费用高昂,能进来的学生非富即贵,就连家长圈也成为上流社会社交内容的一种。 小学生们或许还不懂唯利是图的观念,但在惯常的耳濡目染及父母“多和某某某来往”的嘱托中,也都隐约明白一件事:学校里是分三六九等的。 谭子安是尖塔顶端的人物。 他脾气臭,鲜少有这个年龄段的小孩愿意一直顺从讨好他,却也没有人敢真正与他发生冲突。不虞只在请家长的界限之下被允许,否则问题会变得过于棘手。 到班级时有些晚了,就差他们两个到齐。有人和谭子安打招呼,他随便地点点头。下一瞬,游孝背着两个款式相近的书包走进来,班里蓦地安静片刻,旋即喧闹起来。 从游孝手里接过包,谭子安不愉地扫视周围窃窃私语的人。 小孩子不懂得掩饰,眼神里带着恶意,明晃晃的,净往游孝身上去。 他又看向游孝。 一张毫无反应的平静脸孔。 不是瞎了,就是习惯了。 “你……” 他只是出个声,游孝猛地退后一步,缩回手,低低说一声“对不起”,沉默着转身离开。 谭子安的目光一路跟着游孝,直到他在垃圾桶旁边的位置坐下。 从书包里往外拿书时,谭子安觉得胃里毛刺刺的,怪不舒服。他没法抑制这种感受,只好放任自流,两节课后才成功将其忘记。 - 游孝被同学们孤立了。 仔细想想的话,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谭常延没给游孝安排假身份,甚至没做任何遮掩。游孝入学当天,所有人就知道他是谭家下人的孩子,撞狗屎运被主人看上来到这里,充其量算个太子陪读。 刚巧谭子安请了长假,恶意失去桎梏,顷刻间发酵起来,传染成为一场大火。 对穷酸气的鄙夷、对谭子安的旧怨、对格格不入者的排斥让大部分人选择远离游孝,余下少数恶劣者进行欺凌。 游孝终日冷着脸,话很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欺凌者得不到回应,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于是变本加厉地施暴,以期弱者的求饶与自己的胜利。 有次甚至打出血了,把他推到墙上的男孩在背后攥紧手心,心底直发慌,全因同伴在场才强撑着没露怯。 游孝扶着墙站起来,拿出纸巾捂在头上,没看他们一眼,自己去厕所清洗干净。 那个男孩从此退出霸凌队伍,然而这个队伍仍在壮大,直到谭子安回来前,已经有八九个人之多。 四五个是班上的,剩下的来自临班,乃至别的年级。 谭子安一回来,他们就不太好下手了。 游孝一天到晚跟着谭子安,上学、吃饭、放学都同进同出。原本他们几乎要打消施暴的念头,但观察一阵后,他们意外地发现谭子安和游孝关系并不好。 两个人几乎不交流,谭子安偶尔会主动开口,多是以命令的口吻,游孝应声“是”便没了后续。外出时,游孝永远跟在谭子安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谨小慎微,连衣袖都不会碰到一下。谭子安和朋友交谈时,游孝也是完全的局外人,从头到尾站在角落里,存在感十分稀薄。 说不定,谭子安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呢? 恶意是悬崖里的种子,点滴渗透的水露便足以使其发芽。 游孝只是来上个厕所而已,就被三个男生堵在隔间里,耳边是一些幼稚而难听的脏话,不一会后开始拳打脚踢。 一群小鬼。 他跟着游庆流浪的时候遭受过数不清的白眼和殴打,几个富家子弟的敌对压根无关痛痒。他捂着头,承受那些软绵绵的拳头,老老实实地当一个寡言少语的沙包。 谁也没有注意到厕所门拴没有扣牢,从外面拉着门把轻轻晃一晃就能推开。 “你们在干嘛?”掷地有声的一句。 殴打的动作悉数停止,游孝抬起头,从施暴者的缝隙中,看到谭子安向自己走来。 他沉着脸,拳头握得紧紧的,语调尚不能掩饰愤怒,姿态却足够高高在上,神态间已有了他父亲的影子。 谭子安也看见游孝。 游孝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瞳色很黑,仿佛能吸纳一切光,叫人不由自主地望进去。里面好像装着很多情绪,移开目光,又会觉得什么都没有。 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游孝的眼神。 今天他知道了。 麻木。 当游孝的眼睛穿过施暴者,落在谭子安身上时,眼神第一次变得不同,可下一秒,游孝眨一下眼睛,那分情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又变成那个不痛不痒的躯壳。 谭子安感到心底一阵刺痒,比以往任何一次更甚。
第4章 打架 “谭子安,你不想教训他吗?”领头那人率先反应过来,揪着游孝的领子说,“他是你爸硬塞给你的吧?你不喜欢他,想赶他走,我们帮你。” 谭子安冷声道:“松开。” 那人一愣,仍紧攥着游孝的衣领。 “衣服是花谭家的钱买的,我让你松开。” 学校里尚且没有人敢和谭家碰,那人面上不忿,虽不服气,仍重重撒开了手。 游孝被手劲儿甩得后背撞在墙板上。 谭子安又对三人说:“道歉。” “凭什么……” “我说,道歉,”谭子安上前一步,把领头那人堵进隔间里,“曾竑,谁准你自作主张动谭家的人?你爸,你妈?还是你那个一年住三次院的爷爷?” 没等曾竑反应过来,谭子安抬手,以曾竑刚刚攥游孝一样的方式攥紧他的衣领。 “伤哪儿了?”话却是问游孝。 “没受伤。” 谭子安斜乜他一眼,对他的不满比对曾竑更甚。 游孝抿着唇,把衣袖挽上去,展示他因为防卫被打至通红的手臂。 “行。”谭子安抬起腿,一膝盖杵在曾竑肚子上。 富家子弟远不如游孝耐痛,谭子安下手又不知轻重,曾竑捂着肚子弓下腰,半天也没站起来,泪水掉在地面上溅出滴答声,伴随着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谭子安目光一扫过来,剩下两人便哆哆嗦嗦地求饶:“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跟我说什么?”谭子安从隔间走出去,示意二人对准游孝,“道歉。” 慌乱的几句“对不起”叠在一起,听着有点滑稽。 谭子安抱着胳膊看戏,又说:“打对方一拳,肚子上。” 二人对视一眼,没动。谭子安挺身站直了问:“还是我来?” 游孝走出隔间,按住蓄势待发的谭子安,低声道:“少爷,我来就好。” 谭子安看他一眼,尚算满意,没计较他擅自碰自己的事。 “不用不用。”游孝逼近时,二人连连退后。 谭子安来还好说,游孝那小子脸上带着狠劲儿,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承受的。 他俩互相打了一拳,棉花一样,谭子安不满意,指指角落里还没缓过来的曾竑:“挠痒呢?没看见他什么样吗?” 左边那人咬咬牙,率先下了狠手,一拳挥在另一人肚子上,后者气性被激发出来,狠狠回敬一拳。 “停。”谭子安怕他们互殴起来不好收场,“滚吧。” 两人屁滚尿流地跑了,谭子安走向曾竑。他已经缓得差不多了,还捂着肚子,却能腾出气息来辱骂谭子安和游孝,满嘴的“操你妈”,听得谭子安又想给他一脚。 “闭嘴。” 骂声悻悻然停下。 谭子安道:“打狗也得看主人。这件事不管是谁带的头,以后再发生,我都找你算账。明天开始给游孝买一星期早饭,上课前五分钟,在班里,亲自,交到他手上。” 曾竑没应声,抬起手肘用衣料胡乱擦一把脸上的泪,撇开头,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还是说你想被请家长?你家和我家是没什么合作,但这件事你占理儿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曾家还有家训吧。” 听见家训两个字,曾竑下颌兀地收紧,半晌,含糊道:“知道了。” “听不见。” 曾竑报复一样大声喊:“我知道了!其他人我会去说。”声音低下去,“你别告诉你爸。” “嘁。”色厉内荏的怂包。谭子安没好气道:“我比你守信用得多。” - 夜里,谭子安找到游孝房间。 谭宅面积很大,游孝住得实在太偏了,比蔡管家他们住的佣人房还偏许多,找过来得走不少路,先下楼再穿廊,运动量不亚于一节学校活动课。 游孝应该是在写作业,来开门时手里拿着笔,眉间的苦恼未褪。 “少爷,”看见门外的谭子安,游孝弹一样退开几步,“你怎么来了?” “给你这个。”谭子安毫不客气地进门,甩出一份损伤膏药在床上。 为避让谭子安,游孝退在一边,谭子安径直走到书桌边,拿起上面的作业查看。 果然惨不忍睹。 学校入学有摸底考试,分数对除学生本人以外的人都保密。但游孝的分数不知怎么被人传出来,几个星期后就成了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老师上课从来不叫游孝,就连作业本上的对勾也比别人更敷衍一点。 其实游孝写作业还挺认真的,尤其是语文,到最近这几课已经是中等学生的水准,数学也肉眼可见地在进步。英语和科学是真没法看,没空着一半就算超常发挥。 谭子安:“你以前没学过英语和科学吧?” 公办小学从四年级才开始教英语和科学,私立小学则是从一年级就开始双语教学。游孝一个三年级都没正经上过几天的人,突然来上四年级下临近期末的课,不学得稀烂才怪。 “我说……”谭子安随便翻了翻作业本又合上扔开,想对游孝说些什么,转过身就发现游孝直挺挺地杵在自己跟前,手心里是他刚给的药膏。 游孝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不用。” “你手不是被打红了吗?” “已经好了。” 在谭子安狐疑的视线里,游孝挽起袖子自证。 真好了,两条结实劲瘦的小臂露出来,肤色均匀,一点挨打的痕迹也看不出来。 恢复能力也跟狗一样。 东西已经送出去,谭子安懒得拿回来,他连药是问哪个下人要的都不记得,于是道:“留着,以后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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