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顾谦衡没能吃上那一顿晚饭。 他站在门外听到了父母的争执,十八年来第一次,父亲对母亲发脾气,“离婚”的字眼是晴天霹雳,猝不及防撕碎了他擅自虚构的美好家庭蓝图。 “大哥都走了这么多年了,我到底算什么?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了?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我们不该再这样了……阿衡已经长大了,他早晚会知道的……是我对不起你……” 顾谦衡踹开门,越过满地狼籍,推开落地窗,坐上了阳台护栏。 “你们要是敢离婚,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争执暂停,母亲哭着冲过来,顾锋却站在原地。 “你跳啊。”他挤出很扭曲的苦笑,眼中满是悲凉,情绪在崩溃边缘,“你又不是我儿子,你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母亲又面色苍白地扑向他,捂住他的嘴央求他不要再说。顾谦衡怔怔落回地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与刀刃上。 “我到底是为了谁才混到这种地步啊? “我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就因为你妈想把你生下来,我跟她结婚,为了养你们我书都不读了,我被其他人当成废物王八蛋,说我强奸嫂子,害死了亲哥哥,小三生的也是小三……我到底图什么? “……是,我是哪里都比不上我大哥,他堂堂正正的,得到的都是最好的,我就是个小秘书耍手段生下来换钱的垃圾。我不管做什么做得有多好都没人夸一句看一眼,好不容易遇上自己喜欢的人,也只能偷偷喜欢。 “喜欢了二十年,还是不可以说出来。没人想听。 “不过要是没有你,我也没机会和你妈妈结婚了。 “这会儿我应该一个人在国外过得不要太滋润,比现在不知道好上多少倍,用不着整天看老头子的脸色,越活越窝囊。 “然后呢?我得到什么了?谢谢、对不起,离婚是为了我好。 “我都还没想死呢,你跳什么?” …… 六月剩余的时间,顾谦衡都将自己关在卧室里,只许张姨定时来送饭。张玉梅会说些劝慰的话,往往捎带着争执与物品碎裂的背景音。他没有查高考分数,没有填高考志愿,也羞于向大洋彼岸的叶锦岩倾诉。祝锦枫依旧每天发送很多消息、打很多电话,他设置了静音,屏幕每亮起一次,想要跳下去的加载条便往前推进百分之一。 都是他的错。还没满十八岁的顾谦衡想。不负责任哄骗祝锦枫上床是错的,把他当做叶锦岩是错的,纵容别人欺负他是错的,不愿大方承认是错的。他努力每次都考第一、拿很多奖也是错的,想方设法希望顾锋多关注他是错的,试图让他和母亲变得亲密一些是错的。想感受正常的完整的爱,也是不对的。 最大的过错是他的出生。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只要他不存在,一切都会变好吧。 争执再次爆发的时候,顾谦衡把手机和祝锦枫送他的十七岁生日礼物放到盒子里,藏进书柜角落。他只带上了钱包和一件外套,离家出走,主卧的吵闹掩盖了他的动静。 他在网咖过了一晚,在电玩城晃了一天,深夜再挤进一家群魔乱舞的酒吧,五颜六色的一杯一杯往下灌。后来他被抬上了救护车,醒来看见母亲躺在一旁的陪护床上,面容憔悴,赤裸的脚底有很多细小伤疤。他再一次出逃,爬上医院天台边缘,顾锋拽回了他。他们口头答应不再提离婚的事。 之后他发了好几天高烧,大概从那时起就忘掉了一些事。他又开始试图缓和顾锋与母亲的关系,最后还是失败了。 十八岁生日那晚,失去意识前,他记得导航在播报到达宁城收费站的剩余时间和距离。 一定是少了戒指才没有成功。二十七岁的储谦衡躺在地板上,附着于皮肤和衣物的雨水编织成密不透风的裹尸布,缓慢焚烧。应该直接买好的,如果尺寸不合适,再去换就行。 求婚怎么可以不准备戒指呢。 睡一觉就好了。天亮了就去买戒指。他已经看好了款式,岑江的分店应该也能买到。 储谦衡挣扎着爬起来洗漱,将校服塞进洗衣机,吃了退烧药和感冒药。他好多年没过生日了,不能在这时候生病。他想要祝锦枫再给他画一幅画,不愿意也没关系,拍一张合照就好。他订了岑江游轮最贵的票,到船上再试一次,一定能成功的。 “储总!好久没看到你了!”千里香馄饨的老板热情招呼,“还是老样子吗?” 储谦衡点点头,摘下口罩坐到角落。没有完全退烧,脑袋还是昏沉的,他并不想这么早出门,但想起之前和很久之前都答应过祝锦枫带他来吃馄饨,一直没有兑现。昨天他基本没怎么吃东西,也确实饿了。祝锦枫一定还在赖床,他可以自己吃完之后再打包回去。 店里暂时还空闲,老板亲自端来馄饨和蒸饺,坐到他对面闲聊:“储总最近工作太忙了吗,我看你气色不太好,比上次来瘦了好多。” “嗯,外派了。”储谦衡简略回复,喝了口馄饨汤。 老板念叨了几句要多注意身体,随后兴致勃勃地提起温诚:“温总没跟你一块儿调走吗?他倒是常来,有时候两个人一起来的,他家那位长得很好看,我觉着还有点眼熟呢。” 馄饨从调羹边缘坠落回汤里,溅起不起眼的水花,外界的画面与声音荡开一圈又一圈剧烈波纹。储谦衡感到病情加重,听不懂也听不清对方还在说些什么,“感情真好”“真般配”“不知道什么时候结婚”“储总你还是单身吗”…… 老板被妻子叫回后厨帮忙,那些刺耳的字词像诅咒一般继续嘈杂播放,变成一根根黑色藤蔓朝储谦衡扑来,从喉咙缠到心尖。昨晚的暴雨又局部落下,祝锦枫亲昵地挽着温诚在他面前一遍遍来回漫步,他们吻了很多很多次,储谦衡的身体就要被雨水冲散。 “……储总?你回来了?” 熟悉的温和的嗓音突然响起,打断白日梦魇,掺杂了真假难辨的惊讶。储谦衡缓缓抬头看向温诚,调羹里剩余的汤汁全部洒落。 “你生病了吗?脸色怎么这么差。”温诚摆出与往常无异的关怀体贴,在他对面坐下。“你好,还是老样子。”他把多层便当盒交给店员,扫码付款。 这个便当盒曾经给他装过午餐。储谦衡死死盯住,双眸几乎要滴出血来。 “祝先生不肯收那些东西,我就只能寄回来了,不好意思啊储总,我也没办法。”温诚擦了擦桌面,露出抱歉的微笑,解释接二连三被退回的包裹。 储谦衡迟缓地将视线挪到他脸上,没能找出一丝破绽。他咬紧了牙根,嘴里漫开血腥味,像是从心头涌上来,又只能咽回去。 “祝先生父母那边叶总一直在帮衬,他们不知道实情。”温诚慢条斯理汇报一些无关痛痒的情况,“祝先生还在给储阿姨做点心,好像是顾总要求的,我帮忙送过几次,阿姨最近状态挺好的。” 打包的餐食好了,温诚干脆利落地起身道别,叮嘱储谦衡多注意身体。 “你没有别的要跟我说的吗?”储谦衡艰难地抬眼,从牙缝里一字一字挤出,怒火在囚笼里盲目乱窜,将自己先焚烧起来。 温诚认真思考片刻,笑着说道:“生日快乐,顾谦衡。” 他不慌不忙地走出店铺,身后响起追赶的脚步声,伴着积水溅起的动静,很快又变成呕吐声。他回过头,看见储谦衡弯下腰在干呕,呕出了血,围观的路人陆续凑上去询问情况。他犹豫了一会儿,走进了便利店。 矿泉水和纸巾出现在眼前,储谦衡狼狈抬头,温诚的脸在阳光下模糊又刺眼。他递过来的更像是未开刃的刀,用力了也能轻易杀掉他。 人群逐渐散去,剩下储谦衡独自蹲在街边。一只又湿又脏的串串狗路过嗅了嗅他的手,也在一旁蹲下,项圈沾满了污渍,金属吊牌没有光泽。 温诚回到家关上门,游刃有余的无辜伪装应声破碎。他在玄关蹲了一会儿,再轻手轻脚走进主卧,祝锦枫还没醒,蜷缩在他躺过的位置,眉头微微皱起。他一个人睡觉总是睡不太安稳,需要抱着点什么。 温诚在床边坐下,轻轻抹掉他沾在眼角的掉落的睫毛。祝锦枫仰起脸蹭了蹭他的掌心,发出黏糊糊的呢喃,稍稍向他靠近了些。温诚俯身吻他眼角,想到睡衣领口的一小片水渍,昨夜的暴雨仿佛也殃及了室内。 “我去上班了,”他又吻了祝锦枫的嘴唇,“馄饨放餐厅了,记得早点吃掉。” 祝锦枫在看似不太愉快的睡梦中也下意识回赠了两遍,每当这时候温诚就很想缺勤,躺回去再与他温存,不漏过任何一秒也许正在倒计时的亲密时光。 他真想再贪心一点。
第40章 储谦衡想过很多种祝锦枫不再爱他的表现形式,唯独忘记考虑他会喜欢上别人,更是从来没有将温诚列入需要提防的人员名单。 客观来讲,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各方面都顺理成章得让储谦衡被迫迅速接受现实。 温诚替他代办了太多本应由他亲自完成的事项。为祝锦枫布置新房,关照他的父母,策划生日惊喜,蛋糕和礼物都准备得那样用心精致。祝锦枫一定早就发现。相较之下,储谦衡没有任何一方面称得上合格、负责,唯一的微弱优势是祝锦枫对他十八岁的外壳残存恋念。现在成了最大的劣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储谦衡很想知道,又不敢细想。他孤零零在之洲,谨慎组织措辞拜托温诚的时候,祝锦枫也许每一次都在他旁边,也许正在为他做饭,靠在他怀里看喜剧电影,或者……躺在他身下。 可祝锦枫是自由的。那张全世界最草率简洁的、具有法律效力的离婚协议,储谦衡倒背如流。他没有资格干涉前任伴侣的感情生活,每天给他发送那么多无意义的消息是不对的,足以构成骚扰,他会变成第三者。 于是储谦衡删除了输入框里的文字,收起手机,静静靠在宠物医院等候室的座位里。为了制造惊喜,他前两天都没有向祝锦枫分享日常。以后也不应该再发。 中介告诉他那套叠墅昨晚卖掉了,问是否还有兴趣了解相似房源。公寓业主群里有人说送那只流浪猫去绝育的好心人顺便将猫咪收编了,即将带它去别的城市定居。今晚还会有暴雨,岑江游轮项目取消,系统已经自动退票。 储谦衡抬头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希望大脑也能一片空白,别再擅自猜想祝锦枫与温诚在一起的画面。冰块与火焰仍在他身体里交替窜动,天花板变成不平整的劣质幕布,继续滚动播放温诚亲吻祝锦枫、祝锦枫笑着回吻的模糊影像。 大约播到第99次的时候,医生通知他检查全部结束了,说小狗没有大碍,带回家好好照顾就好。洗完澡的小狗焕然一新,圆头圆脑,灰黑色卷毛,看起来是泰迪的串串。他很亲人,立刻贴到储谦衡腿边坐下,仰起头晃着尾巴,像在等待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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