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安静地趴在那里看着楼底的人,然后像商量好的一样,同时转过了头。陈若渴挨过去亲何家好的嘴,何家好没有躲开。他们一点一点细密地亲着嘴,亲够了,撤开头,继续趴在天台吹风。 那天之后,何家好感觉自己和陈若渴之间拥有了一种无声的亲密。 前几天连日大雨,陈若渴的剧本被打湿了几页。他靠过来看何家好的剧本。何家好的手指在自己的台词上边慢慢游过,像一尾在寻找同类的亲吻鱼。于是陈若渴伸手指碰了碰他的指尖。两双手又同时缩了回去。他们在道具箱后边秘密接吻。 晚上,陈若渴趴在何家好的床上,他们聊起自己过去十九岁的生活。何家好说他是因为从小爱看电影所以想成为电影里的人。小时候常常跟着大人花两块钱去那种私人影院。有次进去之后,发现在放那种片子。 何家好小声说:“吓死了,满屏幕都是肉。” 陈若渴笑起来。他说起自己,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离婚。妈妈带着他在各个城市之间流转。他有时放学蹲在学校门口等妈妈,妈妈一直不来,后来他知道,妈妈把他忘记了。他想做演员是为了不被遗忘。他在想,如果能被刻在电影胶片上,是不是就不会被忘记了。 陈若渴不知道何家好是不是听进去了。那晚聊完之后,不管是上戏还是散场,何家好总在等他。他出房间下楼,就能看到何家好打着哈欠,站在前台的招财猫边上,看到他就咧嘴举起一只手。他们击掌。 后来很多年,陈若渴做梦,梦的中央经常会有个小男孩安静地站着。他一开始以为是失落的自己,后来有一次走近发现,那是一直在等他的何家好。
第3章 海豚宾馆(三) 最后一场戏,功成名就的阿仔和籍籍无名的阿奇回到儿时常玩游戏的防空洞。防空洞上方是一段废弃的铁轨。何家好抱着自己的膝盖,听陈若渴念台词。陈若渴脸上棕褐色的小痣很多,他盯一会,忽然伸手摸了摸。导演喊卡。何家好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何家好说完最后一句台词后,这部戏算是杀青了。剧组所有人员都沸腾起来,拥着何家好和陈若渴站到正中央拍一张合照。何家好怀里抱着一束水仙百合,被挤得几乎贴靠在陈若渴怀里,然后勉强对着镜头咧嘴笑了笑。 海豚宾馆的老板周女士很喜欢那张照片,多洗了一张贴在宾馆大厅墙上。何家好抱着自己的行李下楼的时候,周女士舍不得地一直拉着他。她送了一大包宾馆特供芋头饼给何家好。于是何家好抱着一袋子东西,艰难地挤上了大巴。 他上车就开始按座位把芋头饼分给大家。分到陈若渴的时候,脸红红低头看饼不看陈若渴。分完一圈回来,何家好很自然地坐到了陈若渴身边的位置上。 大巴开出盘山公路。坐前边的花姐一直转头和他们说话。陈若渴撑着头看窗户外边,风把他的刘海吹得很乱。后来天渐渐暗下来,天气实在冷,公车里开了暖气。在聊天的人也都停下来打起了瞌睡。 何家好回过头,发现陈若渴闭着眼睛靠在窗边睡着了。五官组在一起十分好看的陈若渴,脸颊是白色宣纸,痣像墨点。车子开过隧道的时候,他的脸半明半暗。何家好打量着陈若渴露在短袖衫外边的一截手臂。他们借着两双手,交缠在一起过。他又红了脸。 车子开到市郊的时候,天已经几乎暗透,车厢里没开灯。何家好谨慎地探出手,轻轻摸了摸陈若渴的手背。他像在雪地里寻找食物的笨拙小动物,轻轻地触碰着陈若渴,一直到陈若渴忽然睁开眼睛。 何家好吓了一跳。陈若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前面几排的导演伸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继续缩回了位置上。空气又湿又热,何家好感觉自己随时会变成气体蒸发掉。他们各自看着自己那一边,手在座位底下安静地握在一起,手心微微地出着汗。 司机摁喇叭催促前边的小轿车。省城大道的中央绿化带修剪得没滋没味。 何家好后来常常想起那个时候,前后排的人都开始慢慢醒过来,然后聊着闲天。他和陈若渴一直偷偷牵着手,他感觉心里有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去,荡得他好晕眩。 下车后,他们各自去自己的车站。陈若渴挎着包追过来,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纸条上塞给了何家好。因为小镇通讯不好,他们甚至没交换过联系方式。何家好看着陈若渴又转头跑入了人潮,再看不见。那是他在十九岁,最后一次见到陈若渴。 - 何家好表演课的老师说,世界上的电影胶片都是相连的,你演过的角色,也会揉进你的生命里。何家好坐在排练厅的地板上记笔记,看着坐在前排的同学发呆。 他和陈若渴拍摄的那部小镇电影甚至没有上院线。何家好怀疑导演在剪辑的过程中,抽着烟把电脑都砸烂了,决定不面对自己这部失败的作品。所以直到现在,他们都没见过成品。 他后来也去试过几次镜,但再没成功过。他是个实在普通的演员,长相和演技都不出众。老师有时说他有种实心的笨拙,倒也好,倒也有可能成为踏实的演员。 但何家好看着前面几排光彩熠熠的同班同学,知道自己是很难成大事的那类。 就像他捏着陈若渴塞给他的便签纸,录完号码后,靠在车站的入口给陈若渴打过去一个电话。陈若渴接起来,好像在抽烟。何家好嘟囔:“车站禁止吸烟。” 陈若渴笑了声,没说什么。他开口想说:“哎,何家好...” 火车到站,何家好匆匆挂了电话上车,再下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不见。连同那张便签纸都不见了,连同他的初恋。 何家好用自己那种实心的笨拙,努力从一个同学问到另一个同学,再问到陈若渴电影学院的同学。他感觉自己是在大海中打捞一粒冰糖。终于联系到陈若渴的室友,那头漠漠地回复他:“陈若渴进组拍戏了。” 何家好话咬着话,笨拙地问:“他的手机号...” 那头说:“说是封闭拍摄,你有事先告诉我。” 笨拙的何家好,到最后几乎能倒背下陈若渴宿舍的座机号码。他隔三岔五要打过去问他们陈若渴回校了没有。他说:“我的新号码是...能不能麻烦你们一定告诉他。” 但他的手机上从来没有收到过陈若渴的讯息。 何家好循规蹈矩生活,忙着赶理论课的论文。那部失败小镇电影是再没有下落,但是剧组几个姐姐常记挂何家好。他们约出来吃过几次饭。 花姐说起陈若渴,说:“小渴也不太说话。但是好多人就喜欢这一挂的啦。” 何家好咬着果汁吸管发呆,听她们讨论陈若渴,像在讨论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何家好想,他明明和这个人交换过秘密,隐秘地接过吻,这些现在像他自己做过的一场梦。 几个月后,何家好坐在食堂吃饭。他们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实验话剧训练,大家都很疲累地靠在一起吃饭。何家好低着头,今天的红烧鱼块放多了盐,他吃了一口之后就不敢再吃了。 食堂里吵吵嚷嚷。何家好抬头看前边的壁挂电视,忽然看到电视屏幕上陈若渴的脸。陈若渴穿灰蓝色西服三件套,站在异国的红毯上对着漫天的闪光灯。 何家好咬着咸腻的筷子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他们一起演出的那部电影里,最后,阿仔和阿奇回到儿时玩游戏的防空洞。洞上方是一条废弃的铁轨。他们和对方谈起自己的人生。阿仔在南方漂亮的生活。阿奇抱着自己的膝盖,默默地听着。他羡慕着阿仔,同时回看着自己无望的人生。 何家好夹了一大块红烧鱼块塞进嘴里。他跟陈若渴之间,距离已经是这么远。
第4章 海豚宾馆(四) 陈若渴常常做梦,梦到海豚宾馆顶楼的天台。天台上放满了老板周女士自己种的盆栽。何家好靠在天台的围栏边吹风。 下雨的时候他们也上去。陈若渴接过何家好手上的伞,另一只手搭在何家好肩上。有其他人上天台吸烟的时候,他迅速把手放了下来。何家好朝他眨眼睛笑。 陈若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间高级酒店的商务套房里。他去年末接拍了一部关于问题少年和集体造谣的片子《杀死谣言》。电影完成后,他跟着导演在各国的电影节奔走。电影里演他妈妈的女演员很照顾他。晚上红毯时间之前,他们荡船去圣马可广场,找一间脸谱店。 这几个月的时间,陈若渴觉得自己像一颗碰到高浓度液体,于是细胞液尽数析出的坏烂细胞。他没想过,在自己二十出头的年纪,忽然收获那么多声名。颁奖台的大屏上高悬着他的剧照,那张陈若渴理寸头,坐在教室窗台上玩英语单词本的海报会在一个月之内贴满国内的大街小巷。 陈若渴的手机开始无时不刻收到奇怪讯息和电话。他只好关机,换手机号,进而失去原先的朋友圈。 陈若渴坐保姆车去赶路演,下车,挤过来的人差点要把他重新挤回车上。一夕成名会带来什么。这个课上老师没有教过,但现在陈若渴可以回答,是拥挤和疲惫。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是挤满了人的,他们也会无时不刻挤到你身边来,认出你,朝你大叫。那些叫喊不是只有褒奖,还有漫天的谩骂和非议。到后来,陈若渴在互联网热词里看到自己的名字都会有想呕吐的感觉。 陈若渴记得自己和何家好在镇中心乱逛的时候,陈若渴问他:“要是我们真的成了大明星,你要干嘛?” 何家好晃着自己一双细瘦的手,想了想,凑到陈若渴身边悄悄说:“我想去金尊大厦顶楼那个会员制玻璃旋转餐厅吃饭。” 何家好掰着指头,报自己想吃的菜。他说他要坐在透明天台能看到海边夜景的地方,吃惠灵顿牛排,可可布朗尼.... 陈若渴无语地看着他,伸手弹了下何家好的脸颊。 陈若渴现在在心里骂了句笨蛋。成为大明星,一点也不好玩。 - 《杀死谣言》之后陈若渴接拍的新戏,导演非常苛刻。他只用电影胶片拍摄,拍摄全凭他一人做主。陈若渴NG次数多,导演站起身,摔掉耳麦叫道:“影帝你是很了不起吗?大学没毕业的毛头小子,台词功力差成这样。” 陈若渴一开始沉默地低头听着。接触的导演多了,他发现不是每个导演都是他十九岁拍的那部戏的导演,随便得仿佛是某天喝酒的时候一时兴起于是筹钱拍了个片,演员也是从电影学院里随便拉了两个人。拍完算完,甚至就这么不见了,那部电影。 导演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踢了脚机器,说:“浪费我时间。” 大卫是新过来跟着陈若渴的助理,他拉了拉愣在一边的陈若渴,让他回自己休息间休息会。导演和旁边的副导高声地继续议论着他。陈若渴忽然走过去,和导演打起来。
19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