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却已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无法移动步伐,他转头只见许未然已冲去卧室的洗手间,湿了棉被裹在他身上,本该有冰冰凉凉的寒意,可皮肤仍似被这烈焰烧掉一层般滚烫,周围的环境浮起一丝幻影,虚幻中他看见许未然怒气离去的背影。 他眨了眨眼睛。 许未然明明还在救火。 是真的。 警铃大作。 冒出的黑烟侵袭着李微的呼吸道,他渐渐喘不上气,却依然果断地敲断了水管,哗哗的水流射至四面八方。 他想守护许未然。 他想保护许未然。 李微没有犹豫,便将厚重滴水的棉被放至许未然背上,消防员赶到时他将许未然推出火灾重重的现场,而自己则依然留在原地等待救援,趴在消防员背上的许未然已呈半昏迷状,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薄凉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动着。 可他说什么,李微听不见。 警铃持续响着。 心口痛。 他低头看了看。 心脏处窜起一簇燃烧正旺的小火苗,任由他在水管面前如何冲洗也灭不掉,它渐渐侵略了李微的每一寸皮肤,他怔愣着看着皮肤上优雅跳舞的火仙子,瞬时犹如被人扼住喉咙般窒息,他被狠戾地向后推去,脚步凌乱地退了几步。 “嚓”的一声,他穿透了卧室的落地窗。 玻璃破碎得如雪花飘荡悬浮,夜空中新添一抹渺小的红光。他望着天上越来越远的繁星明月,就像那时在书房的榻榻米上望见的那样明亮耀眼。 “未然。” 空中那双桃花眼亮晶晶地望着他,翘挺的鼻尖蹭着他的鼻梁,微薄的嘴唇亲上了他的额头,他笑了笑,向空中虚幻的影子大张着怀抱,拥抱着世间最后的美景。 无憾。 “嘀……嘀……嘀……” “李微体温41度,伤口缝合处化脓,剪下周围坏死的烂肉,立即处理。” “血压极速降低,挂上9-a氟氢可的松。” …… 好吵。 “呼……呼……呼……” 面前如同蒙了一层雾光,他拽紧手心,暗暗积聚全身的力量到眼睛处,急促地呼吸使劲,用力眯着酸胀的双眼,细长的眼缝中,是虚无缥缈的白芒如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左右动着,左右两边都是白色的人影。 他轻轻地弯起弧度,太好了,都是天使,没摔去地狱。 眼珠子转到左边,额上滴着汗的医生埋在他胸口处,不断深入冰冷的刀锋,细心地切下流脓的腐肉。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珠子转到了右边,护士优雅地为他挂上血袋,暗红的液体顺溜地注入体内。 前所未有的无尽疲惫,所有的感官都在罢工。他大力地呼着气,氧气罩里的白雾聚了又散,他焦急地一次次睁眼看着四周,没有见到那个在大火中被救下的身影。 医生正要转身离去时,他不顾手背上扎着针,捏着医生白色的衣角,真诚恳切地眯着眼望着他,医生摘下他的氧气罩,贴近他的唇边,听他用气音虚弱地问道,“未然,怎么样了?” “这几个月你每次醒来都提这个人名,可他真的没有来过。” 他怎么可能会不来呢?李微摇摇头将这荒谬的想法丢弃,担忧道,“火灾,他,怎么样了?” 医生问道,“什么火灾?” 不是火灾? 像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般,他疑惑地问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心脏培植的新技术很成功,你的心脏成功培植成一颗健康的心脏,已移植到张笑笑体内,目前她没有排斥反应。” 张笑笑?是谁? 李微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眼皮子懒得动一动,脑子的反应也迟钝了许多。 哦,张笑笑就是囡囡。 于是他转头对着正在给他换吊瓶的护士说,能不能把张笑笑抱过来给他看一下。 他怕再不看,就会把她忘了。 或者说,他现在已经记不太清她的样子了。 护士同样也习惯性地俯下身,听清楚他问什么以后,对他说道,很抱歉,张笑笑现在还在ICU观察。 哦。 李微点点头,也不再为难人家小姑娘,轻声问了句,那我可以去看她吗? 护士为难地看着他身上插满的各种仪器,对他说,其实你也还在观察。 哦。 他连什么仪器都懒得看,雪白的天花板如同电影平展的幕布,阳光帅气的眉眼在对着他笑,仿佛病房里塞了满满的暖意,冰冷的仪器镀上了一层暖光,暖洋洋地洒在他失了温度的脸颊,这时,滚烫热辣的伤口鲜明地疼起来。 他用力地咽了咽口水,头昏脑胀地放空自己。 张勒和陈雪进来的时候,李微世界里的未然正给他煮了一锅状元及第粥,他吃得连眉梢开心得上扬,添了一碗又一碗,小肚子喝粥喝得鼓鼓的,高兴得眼睛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滴答着溢出了红肿的眼角,氧气罩里干裂的唇瓣都泛着甜腻。 未然怎么还不来看我? 张勒扶着陈雪坐在椅子上,陈雪的小腹已经颇有规模,吩咐张勒往李微的嘴唇上沾点水,李微的视线被讨厌的人挡住,他皱了皱眉头,虚弱道,“你可不可以走开。” 张勒手上的棉签在他唇上用力,在唇边挤出一滩水迹,恶狠狠地怒视着他,却因为陈雪在而不好直接发火。 陈雪见李微极度不配合,只好起身接过张勒手中的胶杯,代替了他的位置,细心地往李微唇上滴着温水,说道,“笑……囡囡过几天就可以转出普通病房,如果没有意外很快就能出院了,你还得再住段时间。” 李微的注意力集中在她隆起的小腹,问道,“你怀孕啦?” 陈雪对他这几月来对他经常忘事的行为习以为常,只好一遍遍地重复回答他问过的问题。 李微望了一眼张勒,瑟瑟发抖地躲在一旁,陈雪只好对张勒说,“你先出去吧,你在他总是情绪不稳定,也不知道为什么。” 张勒走前用眼神警告着李微,李微被吓得在被窝里发抖,惊恐地瞥向另一边不看他,陈雪安抚了许久,才稍稍放心,悄悄在她耳边说道,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囡囡也是他的女儿。 陈雪笑了笑,当然,囡囡也是我的女儿。 李微急了,不是,他也可以割心脏的,但是他不肯。 陈雪的脸色变了变,垂着眉眼温声安慰道,医生说你不能总一个人呆着,所以我和张勒得空就会来陪你,可你每次醒来都在重复这些话,李微,不要想太多,好吗?我会担心。 急骤的呼吸间扯痛了胸口的伤处,他紧张道,你不要不信。 陈雪捏着他枯瘦的指尖,看着这个躺在病床中央瘦得脱形的人,胳膊大腿都只比竹竿子粗一些,原先浓黑的毛发悉数掉落在枕巾上,剩了些参差不齐稀疏地分布在头皮,手背高凸的青筋布满了针扎的小洞,她叹了气,所幸囡囡恢复得不错,不然你这苦白受了,让我怎么安心。 李微却生气道,囡囡是我女儿,哪里轮得到你替她做主,你走,你不信我,我也不想看到你。 陈雪被他说得心里难受,捂着肚子稳稳坐下,才道,你好好休息,再过一个月,你也能出院了,回来再好好养养,我一定会照顾你。 李微一直盖着那件黑色大衣,食指和中指间捏起一个角,尖尖的触觉很舒服,这种熟悉让他异常安心,道,我不要你照顾,你们有自己的孩子,囡囡还给我。 陈雪叹了口气,我跟你说过,等你和笑……囡囡身体都好了,我会给你们安排的,你相信我,好吗? 李微乖乖地点头,望了四周才敢跟她说道,我不要再和张勒住一起了,我会恶心。
第80章 转眼便从炎热夏日至数九寒冬,李微已在医院住了整整六个月,这半年内,大大小小的术后愈合手术做了十余次,伤口不停地溃烂、愈合、溃烂、再愈合,反反复复的阶段已让李微觉得十分麻木。 但是,偶尔他望着天花板会莫名其妙地咧出灿烂无比的笑容,笑到呼吸急促引来焦虑的护士和医生,围着一圈七嘴八舌地讨论,胸口处崩出的血花浸染了蓝白条纹的病服,笑意愈显苍白虚弱,可他昏迷时依然笑眯眯的,好似在家里睡着一样。 医生觉察到李微的不正常,开始以为是术后的药物反应,慢慢减量后状况并没有好转,尝试着给他做心理测试,才发现他有轻微的幻想症。 李微听着他们围在一起讨论得热烈,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医学术语,其实他也很想听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可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不过脑袋不想事情。 陈雪的肚子已经有些大了,所以不方便来看他,张勒有时会抱着囡囡来见他,他会沉默地看着瘦骨嶙峋的她在身侧手脚舞动着,笑嘻嘻地跟着他一起望着天花板。 囡囡,那是他的囡囡。 手术很成功,囡囡痊愈了,可他连抱一抱她都难以做到。他现在的手连捧杯水都会抖个不停,百般艰难地喂到嘴里洒了一身,护工帮他收拾时,他总是崩溃地说着对不起。 出院那天是个天晴的日子,淡光片片笼罩其下,恍惚地像是有个挺拔的人影,孩子气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不过一点光亮,却衬得他有如救助苦众的天神那般熠熠生辉。 半年病痛的折磨得他不成人形,他捂着胸口轻轻咳了两声,失了魂一般颤颤巍巍地向那点光亮走去,护工连忙拽住他,“先生,您这是要去哪儿?车在这边。” “未然啊,”李微举着手指指向前方,大方地给他介绍,笑道,“未然在那。” 护工听他提了这个名字已是上千遍,却从未见这位叫未然的人出现过,连忙哄着他,“他和囡囡都在家等你呢,外面风大,我们不逛。” 李微的眼里顿时有了活力,眼瞳里闪着亮晶晶的光,笑道,“嗯,那我们赶紧回家吧。” 回到陈雪给他找的小公寓,厨房里飘出了饭菜的香味。 护工要帮他换鞋,他轻声道他想自己来,费劲心思护着那颗受过伤的心脏,弯下腰换了拖鞋,护工几次要搀扶他过去,都被他制止,他满怀希望地朝着厨房走去。 是一个女人在做饭。 他笑了笑,觉得许未然可能是想给他一个惊喜,跟他玩起了捉迷藏,他找遍了整间屋子,坐在婴儿床边抚摸着九个月大的囡囡,抬起头来满眼潮红地望着护工,问他,你怎么骗我呢? 许未然不曾来过。 李微也渐渐地认清了事实,认得这里不是29楼,不是许未然的家,不是曾经熟悉的三房两厅,也不是幻想里的一家三口的小天地。 自他落到此处,陈雪跟张勒便不曾来过,李微也没有心思注意到其他事情。他戴着一顶暖融融的毛线帽,披着毛茸茸的黑色大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低头看着囡囡在暖和的地毯上爬来爬去,她的身上不长肉,爬起来极其灵活,稍微不注意,便不知道爬到哪个角落去,让李微好一阵心悸。有时却像个文静的小姑娘,时不时地端坐着,认真地啃着自己的脚丫子,像吃了糖果一样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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