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明是束安邦一手提拔起来的,这种发言事先协商通气过了。 言毕众人鼓掌,竟有一人异议。 连麟最先把头一扭——这是什么政治腕力,如此被动情况下不但没服软,显然还在谋求进攻? 大家纷纷也看去——检察院的能说上什么话?人民代表大会产生一府一委两院,政府、监察委、法院、检察院,但是党内地位排名依次是党委、人大、政府、政协,哪有检察院的事? 尤其是检察院至关重要的反贪、反渎职能划转出去后,很多人连人带编转入监委,检察院虽然还是颇具实权的政法单位,可是权力有所缩水,有人笑话他们吃饭都上不了桌了。 而且是这个发言的人,戴罪之身不说,没有上级支持亦无群众基础,孤家寡人一个,大家躲他跟躲瘟疫似得。 白轩逸像有点惊异到了,但疑问句说得没什么疑问口吻:“这是你们定的基调。” “白检,这是市委领导统筹的意见,你不了解情况就不要太意气用事嘛。”一旦再形成对立,雪上加霜,以后的工作更难以开展,连麟连忙想劝住他。 李林两指并拢又敲桌子,这下敲得比较隆重:“白轩逸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请你向束书记解释一下好不好?” 白轩逸说:“我的意思明确,请市委市政府对案件的基调进行纠正,事故是坍塌而不是倾覆。完全两种概念,必须一查到底。” 夸夸其谈不代表会说话。牛明被白轩逸一看,就有点乱了章法:“检察院的这位小同志此言差矣啊,因为单位面积上那个桥那个承重面也承受不了那么重。啊,大桥你要理解它年久失修吧,又有大量的很多货车……” 白轩逸打断:“几辆?” 牛明顿了顿,看似答非所问,实则大智若愚:“啊,超载几百吨,不是说整个大桥承受不住这几百吨,是那一段承受不住,这个但凡读过初中,学过点力学的都不用解释吧,啊?” 束安邦眼看这局面,并不立刻站出来。好像无论白轩逸拳脚怎么刚猛,全都如同打在棉花堆上。他这种人就像石佛,笑口常开却是铁石一般的心肠。好一会才说:“白轩逸同志,市委不是不同意你深入调查研究,那你也要拿出一个比牛明同志更高明、更务实的工作思路和工作方针嘛……” 牛明趁机给李林递眼色,意思是摁住白轩逸“别讲了,别讲了”。 那东江大桥当年仅用15个月便完工,的确有十年的年头了,昨天下午中间一断,不到几分钟又从桥墩上整体塌落。据目击者称,豆腐渣酥到入口即化。 “开会之前,我做了一些准备。”白轩逸道。 说得在场的几十颗心吊起来。刘院长睨了一眼,完了,香蕉已经被摘没啦,剩个光秃秃的梗蒂。 李林转头震怒,他妈的!谁给他白轩逸开的会议室投影?这还绘声绘影起来了! 白轩逸红外笔指示道:“断裂面不仅见不到钢筋,混凝土里甚至混有鹅卵石、木棍、编织袋。另外,这是当时的施工文件,这项基建是否太过服务于政治任务,为了赶工期使用一些取巧的施工方法,比如加一些建筑的疏水剂之类的加速混凝土快干的添加剂,造成了建筑的使用年限的下降,最终酿成了这场百余人伤亡的重大事故。检察院建议以贪腐、渎职入罪提起对相关涉事人员的起诉,而非单纯货车过载问题。” 桥梁资料分发到每位与会者的面前。白轩逸说:“如果数据证据不想看,一个简单的逻辑是,起码倾覆不能是瞬间发生没有任何预警和反应时间,不给底下的人有1分钟的反应时间。东江大桥坍塌下的厢梁压在途径的一艘运砂船上,令船体倾斜插入江中,露出船尾部分。3人遇难,1人坠江失踪。” 铁证如山。实际上市委本也知道纸包不住火,只是想拉个货车司机当垫背的,到底有没有真的过不过载,这事可以慢慢描补。过载之说的上一个版本,是说某个船只失控偏离航行,硬碰硬,撞上了。总之,主要先转移一下公众的火力。 主责人是要追究,但其余干部嘛,能保几个是几个。政府的大量工作,还是要靠中层干部们去完成。 但要以白轩逸这个轴劲,他要干嘛?一撸到底!一口吸尽西江水!谁的日子也别想过了! 林启明点头且讥讽:“以现在完备的追责体系,现在案子也没有查清,找到事故的责任人只是时间问题吧?白轩逸同志你也不用这么激动嘛,你以为建筑责任终生制当玩啊?” 束安邦也做定海神针式发言:“是啊,改革是个非常艰难的历程,这个过程中出点问题很正常。政府又要领导改革,自身也改革,又要照顾方方面面的利益,不可能一点问题没有,该堵枪眼就得堵嘛。政府不是怕这怕那,不敢担责任,不对自己的同志负责,是要给政府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不过,也要实事求是,但是毕竟防不胜防嘛,多给一点时间嘛。” 但不能再给时间,此事宜快不宜慢,断桥部分开始拆除施工的速度比救人快得多,目的就是为了消灭罪证。最后可能也就是送进去一个斗败了的派系的建设方大领导,陪嫁两位施工安全主管,伤不了筋,动不到骨。 所以,白轩逸报了一个工程项目管理主任的名字,请求当即下令拘捕,再迟他不定潜逃出境了。他来到本市之前就做过充分的调查,此主任早有前科,差点干坏过一条地铁,当时理由是各个地方的地下环境不一样,地质水文条件不一样,出现突发状况谁也说不清楚。地铁事件后沉寂过一阵,不知后来怎的翻红,红极一时,又负责大桥招标了。 但宛似存在着彰明较着的利益输送关系,他若锒铛入狱,都会把这条线上的所有人咬出来。满座都在遮丑,主观意图明显。 比如罗仰哲就说:“要努力实现依法治国,也要确保实现政治、纪法、社会、经济效果有机统一嘛……” 束书记说:“林检察长,你的意思是说事故比较复杂,你们检察院的还是回去私底下研究比较好?” 林启明想不到白轩逸如此难缠,上火得都不说新八股了:“我可没这么说啊,一切以白轩逸同志的嘴为准,现在他的嘴大!” 他都不捧束书记的场了。并非凭白无故,而是已知即将下场的中央督导组有一位组员,是他的连襟。中央督导组什么来头?从中央来对症下药的!这种钦差办案无往不利,权力大而飘忽,市长都要亲自带队去接。这一下林启明的灵魂有多硬朗,可想而知。督导组进驻后的一段时间,他根本是本市政法系统的一把手啊!一把手?一霸手啊! 针对拘捕项目主任问题,白轩逸平静依次举证。 坚持,遭驳回。再坚持,再遭驳回。 林启明呵呵笑:“我看是有些同志专挑这种特殊时机,有意无意地给市委、市政府添乱,‘快刀斩乱麻’,又要斩出一个‘莫须有 ’的罪名啊?!” 他是在隐射秦海的事。何意羡送来的糖衣炮弹,其实还是把白轩逸算计到了几分的。 当时白轩逸抓了人说先别动,没几天白轩逸在围术期,住院中,有位毛躁的小同志先提审了。秦海一顿乱咬,检察官为此找市委,找纪委,找公安部门,最后被骂捕风捉影的事倒干得很起劲,被诬蔑的官员家属吵着要游行了,有关部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事情平息下来。直到白轩逸回去,白轩逸直接上录像。秦海看到自己最宝贝的大孙子——当年听说儿媳妇生了ABC的胖孙子,立马奖励了200万,孙子对着镜头哭得撕心裂肺:爷爷,你回答问题吧……你回答了就能回家抱宝儿了…..爷爷,叔叔问你问题你回答了吧……回答了明天就去接你回家。爷爷….你咋还不回家……就这段,反复播放,吃饭不停,睡觉不停。秦海满是沟壑的脸老泪纵横,涕泗交加……乖了。 林启明揪住秦海事不放,话越说越明了:“今天我对这件事提出批评,也对我们检察院的工作提出自我批评!为了一个毫无证据的指控查了将近20天,但这就让我奇怪了,我们这位同志究竟是怎么了?当真是重视反腐倡廉吗?有没有掺杂个人目的啊?帮帮派派的因素是不是在起作用啊?我看总有一点吧?总是不太正常吧?” 连麟不善言辞,但拉偏架:“林检察长别这么有火气嘛。白轩逸同志也只是提建议,就算这个建议难听了一些,古代也有不斩言官的说法,这里的言官说得不就是御史?” 刘院长纯纯看戏,他是新调来的,不在桥梁事故的一条船上。多谢何律师钱多人阔,把他喂得肥美,刘院长都没心思加入本地的帮派体系啥啥的。又怪白轩逸长得正派,说话自带感染力。搞得他也搞不清自己支持谁了。束书记向他这看一眼,刘院长忙喝口水,喝完水,书记还在看,李林也看,牛明袁小鹏目光也给他夹住了。这会开了太久了,香蕉皮都氧化变黑了。刘院长才说一句:“共产党人必须要讲原则!” 连麟点头:“是的,咱们今天齐聚一堂就是在讲一种大局,讲一个原则嘛…白轩逸同志你也要讲点党性……白检?” 白轩逸正写着什么,写得无声笑了。 因是想到今天中午,何意羡无端跑来检察院找他。看似闲聊,话里话外提到大桥事故,何意羡非说肯定是过载啦,知法犯法,怎么能怪政府呢。好比人都知道不能吔屎,但有人非要闯到粪池里捞翔,还怪别人监管不力,明知道有人喜欢去,还不把盖子修结实一点? 何意羡明显是含着早晨的怒意的,却隐而不发,见面只偷偷恨得磨牙。何意羡是不是还以为他看不到。何意羡却不在机关食堂吃饭,非去商场包厢。白轩逸说午休时间不够,何意羡说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一个人说的算的!到了地方,原来就为了没人地方往他身上贴,又贴又亲,嗯哼嗯哼的,居然很带有娇昵意味,一直用鼻音跟他撒娇。何意羡还给他夹了一筷子白酒草头,那味道清甜辣酥。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何意羡三两句中就有一句,说个没完追责问题。能令他如此屈尊纡贵的,这条庞大利益链的终端——不是何峙,还会有谁? 这个傻瓜。此地无银三百两。 除此之外,之所以笑,还因为在这官话的空气里坐了太久,那一番吔某的生动言论突然提神醒脑,飒飒东风细雨来。官话——刚进机关的人很烦官话。锻炼四五年,慢慢学会了怎么编造这些官话,如果有被领导表扬的,还自鸣得意。过个十来年,不按照既定的模式来,就觉得不舒服了。就像北方人去四川,一开始怕辣椒,过几年没辣椒,简直就没法吃饭了。就算是白轩逸,也都快被同化得很少意识到了——这方式说话,真的很无聊。 但这笑,落在林启明等人眼里,简直目无尊长了!不过也有人是好奇,因为很少见白检笑,刘院长是其中之一,感觉跟何律师有点像,怪洋气。也有老一辈的不喜欢他稀薄的异国血脉,看那张脸,甚至看他走路,就不是个踏实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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