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产后七日,体温37℃,血压、血糖趋于正常,喂入白粥水,脾脏破裂治疗方案3,胃溃疡治疗,食道灼伤,处于清醒,问答有反应。无家属,已进行录像处理。医生在角落处手写:涂佐柘,加油! ——患者产后十五日,体温35.2℃,血压、血糖低于正常值,脾脏破裂治疗方案结束,严重胃溃疡,食道灼伤,背部伤口拆线,伤口处有黄脓积血,白细胞高于20。建议口服消炎药,输液六日,营养均衡。患者清醒,拒绝留院,签署责任自负同意书。 六年前,整整五封病危通知书,无家属签收。六年后,他唯一的家属是柔柔,而自己却还要把他倾尽骨血的柔柔抢走一半。 文件夹中的医疗录像一共有二十段,杜哲点开第一段。 ——38号孕夫,请问你是否独自就医? 涂佐柘瘦得像一颗发育不良的豆芽,坐在轮椅上,嘴角的淤青不散,下巴处的淤青连接到脖颈处,正在签字的手握不住笔,手背伤痕青紫,晒伤掉皮。 签完字,他低下头,羞怯地望向裆部中央的水迹,慢慢地举手,说道,是的,我……我想换条裤子。 ——由于你独自就医,院方将对产程录像,是否同意? 涂佐柘突然抬起头来,眼下青黑,瞳孔闪烁慌张,眼尾处的肌肉微弱收缩,紧张道,这个要另外收费吗? ——不需要。 涂佐柘点头,那我同意。 ——为了安全,建议您剖腹产,致电跟家属商量一下吧。 涂佐柘问道,剖腹产……多少钱? ——五千左右,到时候会有住院清单的。 涂佐柘哇了一声,说道,我每天都爬山跟游泳,就是为了顺产。 ——那您在这里签署责任自负同意书。 涂佐柘嘀嘀咕咕着到底还要签多少东西,自个儿推着轮椅来到病房,避过背上的伤口,自个儿扶住床栏,坐在床沿边上换病服,露出体无完肤的上半身,迅速套上,小心翼翼地侧躺下来。 每过五分钟便缩成一团,微微颤抖着,紧紧地托住肚子,皱紧眉头数一二三四五六。 一屋子的产夫都在鬼哭狼嚎,杜哲看着他一声不吭,嘴唇干涸脱皮,躬腰缩紧,指骨泛白。 平日里活泼好动的他,难得安安静静,四人间的病房,医生、护士、产夫们的先生各自忙碌,没人得空给他递一杯水,渴了便舔着自己的嘴唇,再继续数一二三四五六。 他自言自语道,有点累,想睡一觉,他跟肚子里的宝宝商量,就五分钟,让我睡五分钟。 一分钟不到,监视屏上将肚腹颇大的动静拍得清晰,一帧不少,他向里蜷缩得更用力,颤抖的幅度更大,他拽紧单薄的被单,捂住唇不住干呕。 约莫过了三个半小时,方才从这里出去的产夫被先生扶着,怀里抱着小娃娃慢慢走回来,托住的小娃娃哭得忒大声。 涂佐柘喘了两口气,笑道,你好快回来,孩子劲儿挺大哈? 产夫跟先生逗弄着怀里的婴儿,是呀,很快,也不怎么疼。 先生邀功是自己带他上课的功劳,涂佐柘疼得七魂六魄都不在,还晓得给他鼓掌点赞,随后笑眯眯地掏出手机放在耳边,拨了四五遍左右,一句话没说,盯着屏幕,有些失望地将手机塞回枕头底下。 旁边的产夫跟他搭讪,问他先生怎么还没到? 涂佐柘正好转移注意力,笑眯眯道,听说是到国外去了! 孕夫惊讶道,听说?! 涂佐柘立即回道,就是去国外了,我的意思是他没说哪个国。 没多久,产夫看他先生还没到,让自己的先生给他送去红糖水跟红鸡蛋,涂佐柘连声道谢,捧着肚子坐起来,抿了一口红糖水,抱着肚子忍住宫缩停滞许久,舔了舔嘴唇,将遗留在嘴边的糖分都舔干净,极其迫切的样子,咕噜咕噜一杯见底。 掰下一块蛋壳,闭上眼睛皱紧眉头,缓过一阵宫缩,再掰下一块蛋壳,一个小小的鸡蛋,他折腾了将近三分钟,塞了满满一口,慢慢嚼着。 过了没多久,他下床,厕所应该有人,他托着肚子站立不安,频频捂嘴,门一开便冲进去,过了二十分钟,出来时脸色更为苍白,筋疲力竭地侧躺回病床,方才缝针贴上厚重的纱布已渗血,印到蓝色条纹的病服上。 医生过去检查开指情况,让他慢慢地移动平躺,肚子高耸,皮层太薄,肚皮上滑动痕迹明显,他疼得嘴唇发白,禁不住浑身发抖,笑眯眯地让医生轻点儿。 医生戴上手套检查,让他放轻松,他大概很紧张,胸口起伏得厉害,不知所措地捋着头发,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未拨打号码,紧紧握住放在胸口,医生拍着他的大腿,刚好拍在淤青处,他疼得缩成一团,医生却让他分开些。 他笑着应了一声,勉强一点点挪开,闭上眼睛等待医生的检查。 医生检查结束,说已开三指,让他进产房。 他惊讶地“啊?”了一声,随即“哦”一下,便跳下床走出病房,隔壁的产夫给他加油打气,他比了一个成功的姿势。 这段录像结束的画面,是涂佐柘托住肚子,强忍剧痛,站在门边比着胜利的姿态,疲态隐藏在胜利在望的笑容下。 第二段录像,是在产房里。 哀嚎不止的声音未有减少,涂佐柘似乎疼得厉害,躬身扶住床栏,硕大的肚子坠在腰间,要不是用力撑住,几乎要将他压垮。 捋起的袖子下,因用力凸起的青筋交错,晒伤掉皮的皮肤,千万条伤痕在手臂,甚至看不到血液的流向。 他站了大约半个小时,医生护士都在忙其他事情。受伤的右腿一软,便不可自控地跪在地上,大概是觉察到这个姿势较为舒适,他揉着膝盖,维持这个姿势,将手机压在交叠的手臂上,脑袋靠在上面睡着了,打起呼噜。 护士过来质问他为什么不到床上躺着,他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说自己太困了,护士扶他到床上去,戴上手套进行检查,见他是侧躺的姿势,不耐烦道,平躺,刚刚不是检查过了吗? 涂佐柘准备避过背伤慢慢挪,谁晓得护士直接翻转他的身体,那一瞬间,他好像疼得四肢都不晓得如何安放,开始不可自控地发抖,手臂想往背上靠,可这边还没安抚好,护士直接将他两腿分直极限内检。 他的声音沙哑,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却还在笑眯眯地讨好,我没练过瑜伽,柔韧度没你想象中的好,轻点嘛。 护士告诉他已开五指,让家属去买红牛跟巧克力。 他应了一声,便跳下床,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 第二段录像结束,他站在门口,身姿挺拔,托着肚子,背影萧条,背上渗出一大块红色的血迹。 第三、四、五、六段录像,依次序在走廊、电梯、门诊部门口、电梯、走廊。 每一幕,都让杜哲心惊胆战。 破了羊水、开了五指的产夫,挺着大肚,独自走在长廊,墙上的辅助栏杆设置较矮,他不得不倾半身扶住,好几次手掌没握住,倾倒的身体差点摔倒。 走一步,托住肚子停顿两秒,脑门上蓄满了汗珠,背上渐渐浸染成淡淡的粉色。 在电梯门口,他等待许久,低头望着手机,按下数字,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塞回裤袋,笑着对自己说没什么,也许他还在忙。 “叮”的一声,他进入电梯,躲在角落里,努力微笑。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诊部门口,扒在门边等雨停。录像只拍到他的后脑勺,风雨掀起他的病服,映出腹部强有力的生命力,随后一点一点地打湿全身,有伞的人来来去去,他不曾开口让旁人带他一程。 杜哲想起了雪夜中的涂佐柘,连相熟之人的羽绒服都会拒绝,更何况是素未逢生的陌路人,他才发现,在他心目中活泼开朗的涂佐柘,是如此要强。 他用手挡着落下的雨,逆着风雨出去。 杜哲的心被揪紧,这么大的雨,即将临盆的涂佐柘出去要干什么,他急切地打开下一段录像。 狭小的电梯里,涂佐柘手上拎着红色塑料袋,似乎没站稳,干脆在地上坐着,电梯门开后,利用栏杆借了几次力,双腿都软绵绵的,最后眯着眼睛笑了笑,膝盖用力爬出去,磨蹭出两条血路,电梯门口护士连忙过去关心他。 病房里的护士凶巴巴地问他,开了五指还出去,是不是想一尸两命? 涂佐柘从塑料袋里倒出红牛跟巧克力,疑惑道,你……你让我去买的啊。 护士气得欲言又止,骂道,我是让你家属去!你是听不懂还是怎么样?! 涂佐柘换上干净的衣服,朝她笑道,我一个人来的,家属在国外,回不来。 护士口气软了下来,说道,那身边也不能一个人都没有啊! 涂佐柘握紧手机,等护士走了,悄悄地贴在脸上,笑眯眯地说,有的。 下一段录像,整整七个小时。 摄像机在天花板,涂佐柘躺在病床上,五颜六色的淤伤,看得异常清晰。医生说他胎位不正,掀开他的衣服。 两侧是明显的肋骨,与此相比,高耸的肚腹显得十分突兀,医生说他太瘦,不好下手,怕骨折,下一刻却大力地按在他发黑的肚腹上,杜哲跟涂佐柘都被医生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医生的手按在肚腹上,随着手势开始转动,涂佐柘的胸口停滞,两手握紧栏杆,大气不敢出,医生在他肚腹上忙活半个小时,涂佐柘抬起手示意,等一下,我…… 医生停下动作,他立即吐了出来,污秽物里混着血丝,肚腹一耸一耸地抽搐。 医生埋怨说,方才的力气都白花了,胎位又转回去了。 涂佐柘赔笑,不好意思。 有医生的这层警告,这回医生没喊停,涂佐柘憋得满脸通红也不敢说,医生吩咐挂上输氧管,手势随之加重,涂佐柘已经控制不住发抖,医生不得不给他的手脚都绑上束缚带。 医生又折腾大半个小时,说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选择顺产竟然没有提前吃饭?! 涂佐柘无力地靠在床褥上,医生问了好几遍才听见,笑道,我吃了鸡蛋跟红糖水。 医生问护士,无家属? 涂佐柘顿时不高兴了,小声强调,我家属在国外。 医生吩咐护士喂他红牛跟巧克力,他吃下去的全都吐了,护士喂水漱口,温柔了不少,让他放轻松,不要太紧张,单薄的皮层下的宝宝,清晰可见,一点一点的往下挪。 又过了三个小时,他一用力便涌出一股血,医生警告他的用力方法全部不对,腰要用力,肚子的宝宝不足月,再不出来可能会窒息。 涂佐柘轻轻道歉,对不起,可能是我腰疼。 医生吩咐解开他的束缚带,让他抱紧双腿,尽力贴近腹部。看得出来涂佐柘很想听话,可抱紧右腿似乎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听着医生的指挥来回了几十次,逐渐挪移原来的位置,一片血迹渲染在被单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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