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佐,你很痛。 我不痛,我幸福着呢!涂佐柘跪在地上,困倦的双眸时不时睁开,眨呀眨,总是忍不住盯着他瞧,连做梦都这么好看的人,到底是什么神仙阿。 他一定是下凡来了。 想想也是,我这等凡夫俗子,怎么可能入他的眼,肯定是上辈子欠了我什么东西,这辈子不得不过来偿还。 杜哲真的好倒霉阿,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老天爷和上帝,无论杜哲欠了我什么东西,他都不用还啦,我舍不得他在梦里也这么痛苦,一定要帮我保佑他阿。 他一直祈求着,好像听见老天爷回了句诺,上帝应了句YES。 真乖。他放心地笑了笑,放心地进入温柔乡。 蜷缩着的杜哲微微眯着眼,梦里投下一片阴影,上方朦胧轮廓里如蒙轻雾,笼出清秀的眉眼,少年的笑容慢慢后退,在他面前从耀眼至熄灭,无论是白日灿烂的阳光,抑或是夜里光中投下的阴影,涂佐柘是他生命中从未缺席的光与暗。 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微开门缝的细长光亮延伸至面前,一小束微若萤火的光亮落在圆圆的脑袋上。 犹如聚光灯映在舞台上正唱独角戏的演员,无了平日欢快的奏曲,安静无声中,瘦削单薄的身体里数不尽的落寞,从里而外一缕一缕地散发。 伴随着他不合时宜的傻笑。 想要将面前的人看得更真切,想要给他一点轻声安慰,身体缓缓动了动。 涂佐柘身上未添棉被毛毯,仅套上几件单薄的外套,以跪姿膝盖落地,手腕被自己拉住按在心上,让他迫不得已挺直过度劳损的腰,大半边身体趴在床上。 露出的一截手臂露出昨日尚未浮现的陈年淤伤,握着的手腕泛着一圈红,指尖失血泛白。 涂佐柘的手腕被松开时,眨着眼睛,轻轻咳了两声,重复念叨着一二三,有蛋糕,非常努力抬起眼皮。 杜哲根本无暇顾及他为何会在此处,只感受到他因寒冷而发抖的身体,不顾他似有若无的挣扎,打横抱起,轻轻放在床上。 涂佐柘实在太困了,神智催他杜哲已经醒来,应当立刻离去,藏在神智下的渴望却化作小恶魔,拖住他跪麻的双腿,眼皮眨了几次又想阖上,迷迷糊糊地想说句话,杜哲已经将被子盖到他身上,从背后一点点贴紧,瘦削的身躯被牢牢地揽在怀里。 “睡吧。” 涂佐柘乖乖点头,听闻呼噜声响起,杜哲悄悄点开未阅读的短信。 调查公司已找到当年涉嫌抄袭事件,差点授权委托成功的律师。 昨天晚上,他修好之前涂佐柘摔坏的电脑,通讯软件自动登录他的账号,点开常见联系人,翻阅这几年两人的聊天记录,越看越心疼。 两人的聊天记录从五年前的十月份开始,算起来,柔柔大约四个月大,涂佐柘发了几篇初稿让编辑试读,编辑却说他之前涉嫌抄袭,谁都不敢收。 涂佐柘没有回话,过几天又另外发了几篇新稿发过去,编辑这次说他的笔名已臭名昭著,签合同时便约定好是代替他人书写。 正待杜哲思索着涂佐柘怎么可能会答应这样无理的要求,下一栏却显示涂佐柘连连发送三个好,一大堆的谢谢跟[/抱拳]。 除了当年签订的电子合同,杜哲还在电脑里找到授权委托合同,内容为委托XX律师事务所指派的章律师处理著作权纠纷及名誉权纠纷,他想了想,拍下来发给调查公司。 文件夹里有一张所谓抄袭的扒皮贴,里头有一些骂他的截图,他被起名“涂抄抄”,整张图片都是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 涂佐柘对图片上的质疑,制作红框一一回应。 ——操,我没抄阿。 ——我就是没抄,我要让上天知道我不认输! ——我真的没抄!怎么就没人信阿。 ——虽然已经过了诉讼时效,但我还是要代表我自己谴责你,你这个王八蛋![○・`Д´・ ○] 密密麻麻地记了一堆,跨度长达六年,最后的落款时间是前几个月。 杜哲努力思索着,当年涂佐柘在写这一本小说时,是自己亲眼见他没日没夜地敲键盘写出来的,怎么可能涉嫌抄袭?而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竟一点风声都捕捉不到。 涂佐柘的秘密,一个接一个,他从未想过,在这部电脑里面的秘密,竟然是涂佐柘曾引以为傲的文笔被一点一点抹去,在他亲自完成的著作里,他的名字竟然成为不可留下的禁忌。 杜哲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连滑动鼠标的力气都没有。 此后的聊天记录,从白天到黑夜,24小时内时间不定,有问必应。这种毫无规律的频率让杜哲不敢细想,涂佐柘到底有没有时间休息,毕竟除了日夜码字交稿,他还要独自照顾幼小的柔柔。 他好像一个不停运转的机器,编辑提的任何要求,他都会说毫无条件地答应,偶尔回复女儿生病,想晚点交稿,也遭不住编辑满屏难听的痛骂。 他一句反驳都没有,全都忍下来了。 两人的交流一直围绕文的内容,一直到三年前的某一天,涂佐柘第一次对编辑提出要求,问道,能不能多给点活儿[/龇牙]? 编辑回复道,你的活儿还不够多吗? 涂佐柘回道,帮帮忙,我缺钱[/委屈] 隔了一天,编辑都没有回复,涂佐柘交完稿,再次问道,好人,大好人,你在吗?我真的很缺钱,你给我多点活儿嘛,拜托啦![/祈求][/委屈] 编辑回复道,你现在已经日更七篇,你确定可以的话,我去申请。 涂佐柘秒回,没问题![/OK] 上面的日期让杜哲彻底清醒,因为这是他回国后的第二个月。时间太过巧合,他想想,他得好好想想,他是不是也对已被抽空的涂佐柘做了什么。 他愣住许久,终于想起来。 回国后不久他带柔柔去体检,虽然柔柔看起来胖嘟嘟,但却检验出来营养单一,属于比较特殊的营养不良,因此他要求涂佐柘必须要给柔柔补充营养,按照他列出的餐食制作一日三餐。 他怕涂佐柘故意用苦肉计,藏住钱财不肯用在柔柔身上,给过他一张有足够钱财的银行卡。 直到今天他去银行查询流水,才发现给涂佐柘的银行卡这些年来收支平衡,有支出也有收入,转账入卡内的银行户主分明写着涂佐柘的名字。 他到底,有没有留过什么给自己? 杜哲轻轻地触摸他的脑袋,才理不久的寸头,冒出芽尖似的白发,在发顶聚集密密麻麻一小片。 他记得,涂佐柘约莫比他小一岁半,不过二十八岁的年纪,头顶上已生出白发。 不知道怎么的,细碎的白发,让他想起大二的寒假。 邓子朋早已回家,他留校帮教授处理事务,寝室里只剩他和涂佐柘二人。 广宁落下几年来第一场大雪,作息规律的杜哲早已睡下,半夜外出归来的涂佐柘推门,被吵醒的杜哲眯起眼睛,见他嘴里呵出一团白雾,搓搓手,抱胸发抖冻得直哆嗦。 涂佐柘弯腰溜去浴室,蹑手蹑脚地提着一个桶出来,却不料被他撞个正着。 床边的闹钟显示凌晨两点,他问涂佐柘,这么晚了,你提着桶要去哪里? 涂佐柘摸着脑袋,不好意思道,吵醒你啦?外面下雪了,我想装一点,回来慢慢看。 杜哲打开小灯,涂佐柘没戴帽子,细碎消融的雪花铺在乌发上。杜哲立即到浴室拿出一条毛巾,擦拭着涂佐柘已被雪水濡湿的头发,温声道,你也不怕感冒。 涂佐柘任由他摆弄,猛地吸了吸鼻子,笑道,师兄,你的毛巾好香阿。 杜哲捏着他湿漉漉的棉外套,顺手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羽绒服,替他穿上,羽绒服的帽子盖到他的脑袋上,笑道,很合适。 外面的雪花纷飞,如同满城绒花飘荡,灯下光线昏暗,涂佐柘挺直脊背却如耀眼的星,杜哲拎着备用的羽绒服紧跟前行,看他故意在轻雪铺就的路上,拖曳出两条痕迹,裁满五颜六色的补丁的棉服,似乎成了他御寒的铠甲。 他跪在地上,掌心冻得通红,兴奋地舀雪入桶。 没人会喜欢求而不得,没人会享受被背叛,于是,关于涂佐柘的记忆,与他经历过的事情被命运轮盘迅速流转,开心的、欢喜的、伤心的、难过的、怜悯的、甜蜜的过往,飞速转动的指针最终停留在痛苦之上。 因为这些痛苦,所以他刻意遗忘与涂佐柘的点点滴滴,所有的记忆逐渐模糊。 但是偶尔沙滩里的柔柔,会让他想起冬夜里的涂佐柘。 穿上小吊带裙的宝贝女儿,小胖腿铲着沙子往前走,硬是拖曳出两条沙路,也是膝盖落地跪在地上,一边乐呵呵地笑,一边一股脑地将沙子往桶里装。 沙子进眼,眨着眼睛流出泪,也只是朝他笑眯眯地说,爹地说眨着眨着,沙子就自己出来了。 她跟涂佐柘太过相像,开心时笑容的弧度,漏出的几颗乳齿,跟初识的涂佐柘,几近一模一样。 杜哲阖上眼,搂住涂佐柘,吻在他的肩胛骨,在夜里怅然叹息。 大二寒假,广宁的那场初雪,偌大的校园,除却簌簌落下的雪花,仅剩他们二人,四周寂静无声。 涂佐柘穿着裁满补丁的棉外套,迎风的雪花落在他的后方,脸蛋被吹得红扑扑的,睫毛上沾染融化的绒花,衬出一双含满水光的眸子,被冻得青紫的嘴唇含笑。 甚至试图伸出舌头,说想尝尝免费冰棍的味道。 杜哲站在离他不过一米的距离,见他的笑容灿烂,即便在夜里也闪闪发亮。 可是他从未回头喊杜哲一起分享,杜哲首次觉得,这位开朗活泼的小师弟,好似在过去的日日夜夜,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都早已习惯独享。 舀起的那桶雪被他当成宝贝,放在浴室,第二天起床一看,早已融化成雪水流淌。他先是愣了一会儿,拍着自己脑袋,傻兮兮地笑道,对哦,物理都还给老师了。 雪花漫天飞舞的冬夜,涂佐柘始终没穿上杜哲递过来的羽绒服,他说因为太高兴,根本感觉不到冷。 此时的涂佐柘亦如雪夜通体冰寒,如同那夜的雪隔了许多年,才翩然落在他身上。 他侧躺着,习惯性地蜷缩成一只小虾米,杜哲顺着他的姿势,一点点靠近,与他紧紧贴合,手掌随意碰触的地方,都是一把一碰就碎的骨头。 杜哲曲起手指,指骨触及成冰,从他圆圆的后脑勺开始,他淤青浮现的脖颈,他凸起一节一节的背脊,那发出微弱呼吸的胸腔,那曾经线条饱满的臀部,杜哲阖上双眸,慢慢感受着这副躯体,试图唤回往日的记忆。 可是没有。 他圆圆的脑袋沾在枕头上,两只手掌贴紧放在脸颊旁,凸起的蝴蝶骨在衬衫上勾勒痕迹,脖颈上细长的血管异常清晰,陈年淤伤的颜色比前几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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