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魄向来是嘴仗不服输的,这次却一时间找不到能抬杠的话,嘴唇微动,想说点什么。 但还没等他说出来,骚动又传过来。 “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 “好像打架了,日本人和中国人!” “走,看看去!” 沈魄当然是爱凑热闹的,三口两口把最后几个馄饨吞下,混在人潮中,被拥着往前走。 走了大概几十步,前面围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 这也难不倒沈魄,他直接双手往前拨开,如摩西分海,仗着年轻人有力气,硬是挤到内围核心,隔着前面一个人头,看见了正在上演的热闹。 几个人在打架。 这有什么好看的? 上海每天打架的人少了? 沈魄大失所望,正想转头离开,却听见闻言说话。 【等等!好像有日本人。】 沈魄又把头扭回去,仔细一看,果然打架双方,一边是工人,一边是几个和尚打扮的僧人,可那些僧袍明显又不是国内常见的,而是东洋款式。 【日本和尚跑过来找事?要不我去帮帮忙。】 沈魄一看就来劲了,撸起袖子准备往里冲。 【等等,现在监视你的人刚撤掉,再说这些工人也没落下风!】闻言忙制止他。 沈魄要是因为掺和打架再惹上日本人的注意,那他就甭想轻易脱身了。 因为他这番话,沈魄只好悻悻放弃,但他仍不忘将双手圈在嘴边作喇叭状,摇旗呐喊煽风点火。 “打,使劲打!” 周围众人跟着他起哄。 工人们很快将几个日本僧人打得抱头鼠窜,输赢分明。 结果就在这时,又有几个日本浪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抽出刀就朝工人们砍去。 其中一个工人猝不及防,手臂被砍了一刀,血哗哗往外冒。 但日本人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有几个当场就被愤怒的工人围殴。 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我想起来了。】 沈魄正跃跃欲试,恨不能亲自下场,没把闻言的话当回事。 【想起什么,要不我还是去帮忙吧,这么多人都上了,加我一个也不算什么吧?】 但公共租界的洋巡捕很快就过来了。 他们强硬下场,分开众人,又挥舞警棍,不让围观。 群众很快一哄而散,沈魄不想惹眼,只得也跟着离开。 【直接去印书馆,我们没时间了。】闻言忽然道。 沈魄莫名其妙:【什么没时间了?】 闻言叹了口气。 日僧事件,自己刚才怎么没想起来呢? 这件事。正是日后所有纷争的导火索。 也正是从今天起,日方开始将近半个月的纠缠和烟雾弹,而后—— 在上海夜空,给予所有人,重重的一击。 他把这件事在历史上的地位给沈魄讲了一下。 沈魄也变了脸色。 从他参与运书计划开始,他就听闻言念叨过无数遍,那件即将发生,举世震惊的大事。 可毕竟是还没发生。 还没发生,就没有切身感受,听得再多,也只能当故事听。 现在就不一样了。 真实的历史就在自己面前上演,沈魄成了历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 他看着洋巡捕将所有人拉开,喝骂训斥,威胁要揍他们,警棍也往几人身上抽了数下,然后工厂里的经理赶出来,连忙道歉,息事宁人,最后巡捕骂骂咧咧离开,双方散去,群众们议论纷纷。 沈魄还呆站在那里,跟做梦似的。 【民国二十一年,公历一月十八日,你没记错吧?】 闻言借着沈魄的眼睛,望向工厂大楼外面张挂的几个竖行大字。 【去印书馆帮郑笙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东方图书馆里的藏书不计其数,而他们这个计划又注定不可能大张旗鼓,晚上伪装成废弃砖石转运出去的数量也有限。 从今晚开始的每一个晚上,都弥足珍贵。 沈魄沉默了很久。 忽然,他转身就跑,往图书馆的方向! 心脏在剧烈的奔跑下怦怦加速,鼓噪耳膜。 闻言仿佛也能感觉狂风在大口呼吸间被摄入鼻腔的疼痛感,和脚步重重踩在地上的身体震动。 从今天十八号,到月底,他们还能有多少时间? —— 郑笙正在跟老陈骂沈魄。 一边骂,他一边把两本书放到箱子里,感觉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郑笙忍不住呻吟一声。 他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平时哪里干过这种重活,为了计划,他跟外公自告奋勇,说要在这里帮忙整理书籍,结果沈魄倒好,作为计划发起人,他还在外面逍遥自在! 郑笙看着眼前书架,忍不住绝望。 这要整理到什么时候? 说曹操,曹操到。 被他念叨千百遍的沈魄终于来了。 郑笙瞪着他,张口的话刚要骂出来,反倒被沈魄先声夺人。 “我刚来的路上,看见日本人去三友实业社找事打架了,后来还有日本浪人加入,我怀疑这是一起有预谋的事件!” 郑笙愣了一下:“上海这么大,打架不是经常有的事吗?” 就算是租界,就算跟外国人动手,也不算罕见,自五四以来,爱国热情高涨的学生工作,偶尔会跟洋人发生口角冲突,尤其是九一八以来,许多人心里都压着一团火,只差一根引线,就能熊熊燃烧起来。 沈魄摇头:“你还记得九一八的导火索吗?” 郑笙拧着眉头冥思苦想:“……皇姑屯?” 沈魄:“最直接的导火索。” 郑笙:“日本人弄了三具尸体假冒中国士兵?你意思是,他们还会在上海如法炮制,主动找事?” 沈魄:“这不是他们的一贯作风吗?” 郑笙迟疑:“不会吧,上海毕竟是……” 沈魄不耐烦打断他:“上海毕竟是东方小巴黎,国际大都市,我知道我知道!但对野心家来说,有什么区别吗?难度更高,挑战更大,他们越是兴奋!” “我同意沈少爷。” 开口的居然是刚才一直不吱声的老陈。 他真实的年纪其实比张元济还小很多,但在昏暗灯光下的皱纹,和佝偻的背,竟看上去比张元济还要沧桑,如果他不说话,就像一座静静隐在暗处的雕像,会让所有人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济南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国府在东北退了,在济南又退了,他们是饿极了的狼,一次叼一口,只是装模作样,不把所有肉都吞进肚子里,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老陈嗓子低哑,在空旷寂静的仓库里悠悠回荡,即便外面日头正好,郑笙和沈魄还是感觉丝丝凉意爬上后背。 “那——” 半晌,郑笙有些无措,试探性出声。 “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抓紧时间了。外公给了我们十天时间收拾,十天之后再让人进来施工,应该足够了吧?”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沈魄弯腰帮他把一叠书放到箱子里。 老陈也开始忙活,他将空箱子一个个准备好,内部一圈又一圈用棉布贴裹,厚厚几层,又得压平,这是避免运输过程中碰撞损坏书角。 饶是如此,每隔几本,还得垫上棉布,尽可能将箱子里的空间填得满满当当。 郑笙负责挑选最要紧的那些珍本和孤本出来,优先装箱。 张元济没有这么要求,因为这些书对他来说没有先后之分,在他的计划里,图书馆修缮之后肯定还要重新开放的。 但郑笙他们知道不是。 这些书装箱运走之后,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尘封起来,不见天日。 所以装箱顺序,先运走哪些,就至关重要。 “老杜派人给我说了,晚上十二点,车会准时到仓库后门,头一回,先装两箱不太重要的,探探路,如果没有人盯上,明天就可以装四箱了。”沈魄道。 “这么少?”郑笙皱眉,“箱子里本来就要填东西,一箱装不了多少书,这种运量可能到月底都搬不完。” 沈魄诧异反问:“你不会是想把全部珍本孤本都搬空吧?别逗了,那样都不用等日本人发现,你外公就会先暴跳如雷,他把那些书当命根子的,我们现在推测日本人要动手,也只是推测,万一日本人改变计划了,短期内不动手呢?你怎么保证能说服你外公?到时候他肯定觉得咱们是家贼,还不如把书借给日本人呢!” 郑笙头疼:“但是这些书,每本都很珍贵,我选不了。” 沈魄:“别精挑细选了,能拿一点是一点,差不多就行!” 按照闻言的说法,原本他们是一本都没法保存下来的,整间图书馆付之一炬,如今起码还能留下几箱,沈魄觉得已经够了。 郑笙见沈魄挽起袖子开始干活,也跟着干起来——虽然他很怀疑沈魄那两条细皮嫩肉的胳膊能搬动多少。 不过郑笙不知道,沈魄看他的眼神也是差不多的嫌弃。 几个小时过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三个人才差不多装了六箱。 不是他们动作太慢,而是这六箱书挑选之后,得一本本分别先用油纸包好,再放进箱子里,放好之后还得封箱,做标记,贴封条,再搬到角落里,晚上再跟仓库里先前特意敲下和运来的废弃石料土渣一块拉走。 “沈魄。”郑笙忽然喊他。 “干什么!”沈魄累得气喘叉腰,没好气。 “我觉得你变了很多。”郑笙认真道,“连谈吐好像都有内涵了。” 沈魄:…… 他一时弄不清郑笙是不是在嘲讽自己。 郑笙端详,斟酌用词:“难道你——” 沈魄被他一瞅,竟莫名有些心虚,因为他之前那些话,的确是平时听闻言说多了,化为己用,说是抄袭借鉴也可以。 郑笙拧起眉毛,若有所思:“难道你之前一直是在装傻?” 沈魄:……你什么意思? 闻言在他脑海里,爆发出惊天笑声。
第34章 沈大少爷长这么大,哪里干过这么多活? 他没经验,连双手套都没带,搬完那些箱子之后,手掌已经多了几根木刺,有些拔出来,有些断了半截赚进肉里,要说疼也不是很疼,但就是难受别扭,加上手指还磨出水泡,腰也快断了一样,他整个人就像蔫了的花,怏怏的没有半点精神。 午夜十二点不到,老杜的货车停在后门。 沈魄上前跟人家对暗号。 “宫廷玉液酒。” “一百八一杯。” 对上了。 毫无疑问,这暗号还是闻言想的。 他说放眼全上海,甚至这个时代,绝对没有人对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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