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见辰匆忙开口,一个“导”字半含在嘴里,吴随的声音冷然覆盖了上去,“给我三天时间准备,不行我自己走。” 刘导摇头,目光上下打量吴随,嘴边含笑,语气带着压迫感:“没有三天,我只给你一天半。” 何见辰皱眉:“刘导,这不太——” “好。”吴随沉声应允。
第116章 入戏 鞋底发出咯吱咯吱声,那是积雪被极其不情愿地压紧做出的仅有的反抗。 何见辰每一步都踩在上一步的脚印上,木然地走。 昨夜又下了一场薄雪,落在剧组住的民居院子里,盖在此前未化的积雪之上,又是白融融的一片。 徐觅一大早起来,看见院子里被踩出一个正圆形的雪中小径,叹为观止。 “这么有闲情?”徐觅对着何见辰打了声招呼,清晨没有太阳,温度很低,他说话的时候白气盖得几乎看不见脸。 而这雪地怪圈的始作俑者并没有停止动作,依旧专注地在雪上踩着。 徐觅倒不在乎被无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何见辰道:“这就刻板行为了?” 何见辰脚步停了半秒,似乎听到了,但很快就继续向前走,“什么?” “被人工圈养的动物拒绝和外界交流,出现的重复性无目的行动,比如在地上绕圈行走,就叫刻板行为。” 徐觅看何见辰垂着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也继续说道:“原因是动物在圈养环境中压力过大,无法满足生存本能。怎么,吵架了?” “要是吵架就好了。”何见辰长叹一口气,终于停下刻板行为,小心地从自己踩的雪圈上跳到徐觅身边。 何见辰还能想起昨天从刘导那儿离开,吴随走了一段之后,回头看他的表情。 “这个故事是从姜致拍过的电影里改编的。”吴随应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和他开口,“她拍过那么多片子,都很完整,只有这个故事没有结局。这个角色、这个故事、这部片子,可能是我和她在时空交错里能达到的最近距离,我……” 徐觅了然地拍拍何见辰的肩膀,把他从回忆里唤回,“所以他让你接下来都不许和他说话,也不许和他单独见面?” “他只是和我商量,但……我怎么可能拒绝。”何见辰颓然一笑,“只是没想过,他还真是说到做到,完全没有再理我。挺难受的。” “他迟早得过这一关。你也是。”徐觅完全是老大哥的口吻,“既然都选择了同一条路,怎么处理自己和角色关系,是每个演员都要上的一课。” “我能理解。他只有一天半的时间把我从他身心里都屏蔽掉,我要是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对自己下手。我心疼他。” 何见辰想起自己在《深渊直播》杀青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梦里都还是戏中的画面,对着镜子看自己的时候还会恍惚的过去,以及后来,知道和自己关系最好的大哥真的去世…… 他的出戏入戏这一课就上得格外惨烈。是记忆里最晦暗的一块,被他深深地掩埋起来不愿再想起。 所以在和吴随接同一部戏能进同一个组时,他没有及时想起来,也没有来得及做好准备。 比他经验更少的吴随更是毫无准备。 他在雪地里转圈的难过,更多是为了吴随,为想到吴随需要强行挤压自我收到的磋磨,还在最深的心底隐隐地担心,要是他回不来了呢…… “至少不是彻底删除你。”徐觅从怀里拿出一个小保温杯递给何见辰,“来点。” 何见辰下意识接过来仰脖喝一口,“凉的?” 徐觅抬眉,“你不是喝过吗?” 再一品,烈的。 是酒。 “既然他那么认真,你也别瞻前顾后,找回陌生感,大不了再把他重新追回来。” 酒的辛辣味道从口腔逐渐蔓延到心,何见辰把保温杯还给徐觅,“你说得对,不过就是再追一回。” 吴随这一天半的时间,最初过得很困难。 因为他发现自己努力不去想何见辰,大脑就会反馈给他更多的关于何见辰的一切…… 他含笑温柔的眼神、他失控时绷紧的手臂、他炸的边缘有些发焦的早餐蛋、他鼓励的话、他欣赏的目光、以及不久前他听到自己的请求后笑着说好…… 直到他让自己的记忆回到还不认识何见辰的时候,想象那时候他们两还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明明吴随独自度过的时间更久,可他却发现那些记忆居然都发灰发暗,几乎失去了具体的形状。 何见辰带给他很多更好的更鲜明的记忆,是很好的恋人。 所以他值得一个更好的吴随。 穿过公式、课堂、试卷,穿过栖云观的后山、早起的晨课站位和跟着师兄们买东西的市场…… 刘导的镜头里,驴友李伊蓝牵着驯鹿,一路跟着鄂温克族中最熟悉路的老人索云,沿着他来时的脚印寻找他和同伴分开的地方。 汪敞和范索也在那里,他们遇上了过来运货的俄罗斯商人尤利娅。 两路本来分头行动的人在意外的地方会和,李伊蓝淡淡扫过汪敞,这个前一晚上被他撞破在部落里偷别人祭祀神像的小偷。 眼里有不耻、厌恶和蔑视,唯独没有熟悉。 “成了。”刘导对吴随点头。 他在过去一天半里的难熬的翻山越岭心灵苦旅,因为这轻轻地一句肯定,此刻终于找到了方向,他和驴友李伊蓝找到了命运的交叉点。 吴随跨过了这一关。 入戏。 何见辰很想过去抱抱他,但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只能背转过身对着身后的雪地长出气。 身边扮演萨满祭司范索的钟意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之后的拍摄里,吴随学会的越来越多—— 踉跄的走路可以先在靴子里放一块扎脚的小石子、 开拍前轻弹眼皮调动面部肌肉的协调或者不协调感、 想自己最亲近的长辈想自己辜负他来让自己难过流泪…… 他的戏份进展得顺利无阻。 刘导说他确实有灵性,这么快就跟上了别人几年几十年的步骤。 吴随只摇摇头说还没有,神色有些暗。 他自己的进展没有问题,但拍戏天然就会遇上各种问题。 林子里的2月底还是太冷了,各种机器设备都不适应这样的低温,不是失灵就是液晶显示故障。 真正适应这种低温环境的设备租金又太贵,摄像组想了土招数,在机器上贴暖宝宝、裹上保温毯,总算是扛住了这个麻烦。 除了机器,人也有各种问题。 虽然满眼都是雪,但天气实在太干了。 干得大家变成霹雳贝贝,触碰各种东西都在噼噼啪啪放电,打招呼都恢复了疫/情期间的拱手礼。 而且所有人都在上火,嘴巴干得发裂,又不能喝太多水,去一次洗手间要穿脱太多层。 吴随、钟意和易峥铮之前基本都是在横店拍戏,过来东北更难受。 干裂的唇还要上唇妆,唇炎加重让整个嘴都显出不正常的红色,反而要做更多的打底让脸色符合角色状态。 如此往复,唇炎愈发严重。 每个人的润唇膏和护手霜都用了好几管子。 吴随没有应对干冷天的生活经验,自己的润肤油储备很快见底。 他指尖两侧都干得起了倒刺儿,又因为压力,总是下意识地撕扯,指甲两侧伤口一直渗着血。 女孩子们聚在一起分护手霜,之前看到吴随手指细细小小的疤的易峥铮招呼他过去,给他手背上挤了粗粗一坨护手霜。 “看你干成这样,赶紧抹开。这管都给你。”易峥铮直接把护手霜塞吴随兜里,又拿出根刚开封的润唇膏也一并塞给他。 转头的时候目光斜斜撇过器材箱后面的何见辰,跟他扬了扬下巴,表示任务完成。 何见辰特别选的护肤品,是他以前从来没买过的沙龙品牌、完全陌生的味道,就只是不想让吴随发现。 他加急找郑豪的关系送过来,并且剧组人人有份。 易峥铮拿到自己那份护肤套组,又被何见辰多递过来一份。 她抬头一看何见辰的表情就知道,“你这是担心他,又怕打乱他的节奏?” 何见辰瘪嘴苦笑。 谁知道吴随被抹了那一大坨护手霜实在太多,跟个小苍蝇一样正搓手反搓手反反复复再搓手,护手霜还是超量溢出。 他瞧见徐觅刚从自己屋里出来,干脆冲上前去,抓起徐觅的手一顿蹭,“徐老师,分点儿给你。” 蹭完,他和何见辰擦身而过。 何见辰脸上是笑是哭,反正徐觅有点分不清,他哈哈笑着招手,“来来来。” 然后徐觅就学着吴随的动作,给何见辰正手反手把能蹭过去的护手霜全都渡过去了。 “徐老师,你……”何见辰被揉搓得满脸无奈。 “我可一点便宜不占啊,我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徐觅揣着手溜达到别处去了。 何见辰收起笑,低头闻闻手上淡淡的香味,轻轻捏了捏指尖。 徐觅的脱北者李仁浩的戏份是B组拍摄,吴随休息,就去B组看徐觅的戏。 气质温润的徐觅,在一声“开拍”之后,瞬间就成了带了冰凌一般的冷冽气息的李仁浩。 他弓起的身形仿佛一把老旧却极其锋利趁手的快刀,切开周围静谧的氛围。 李仁浩对一切都充满敌意,带着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陌生目光,制造让人无法忽视的强烈存在感闯入镜头。 而在镜头动作完成,导演一声“好!”之后,呼吸之间,李仁浩又恢复成了本来温润的徐觅。 吴随被徐觅的收放自如深深吸引了,和他提前对戏的时候感觉更清晰。 徐觅明明很放松,却又气场十足,能自然而然地引导着吴随说出台词,让他感觉自己的不足,甚至产生自己还不够格的想法。 “徐老师,我该怎么做才可以?” 吴随这段时间压抑本来的自我,他一个很少内耗的人每天在疯狂自我否定和怀疑,已经坚持不住。 “在演戏里不带入个人情绪几乎不可能。”徐觅摇头,“但你这样做,最后只能是在心里生成一个对什么都漠然的观察者,最后逐渐丧失自我,杀死本来的自己,成为一个只有表演的空壳。” 徐觅说中了吴随这段时间的状态,仅仅靠他自己实在没有办法营造出刘导要的那种陌生感。 他最后逼迫自己在生活中扮演几年前,还没有认识何见辰,对其他人也不关心的曾经的“吴随”。 吴随下意识地又开始撕扯手指上干裂出的倒刺了。 徐觅抓住他的手,打断了他的动作。 “这么做的后果很糟糕,你得掌握入戏出戏的开关。好像给自己脑子打上的安全词,一定要回来,不许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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