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舟想找借口提前离开。 这时傅向英却又开了口,“老实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易舟敷衍地应了声。 “我以为你毕业以后会进议政大厦。” 易舟拿着勺子的手突然一顿,表情有些怪异地看了傅向英一眼。 这人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总能精准地踩中他的痛处。 于是这次易舟的回答也多少带着尖锐,“你忘了么,我过不了安全审查。” 见傅向英的眼里闪过不解,他干脆放下勺子,耸耸肩解释道:“他们要身世清白的人,可我不是。” 易舟赌傅向英不会再追问下去。 他平静地看向对方的眼眸,在沉默中度过了一两分钟后,易舟伸手取过纸巾,抹了抹唇角,道:“谢谢你的晚餐,不过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就先走了。” 然而,他刚站起身,走了没几步,傅向英便跟着站起来,顾不上失态,条件反射似的握住了他的小臂。 直到易舟的目光落在他唐突的手上,他才松开,解释道:“我本意只是想叙旧,没想惹你不开心。” 易舟不说话,但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借此表达他的无奈。 他丝毫不遮掩自己想离开的心,但傅向英接下去的一番坦诚留住了他,“那场车祸让我的记忆出了些毛病。原本我不想告诉你,这样的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风险。可我的记忆就停留在我们认识的那一年,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事,我都不记得了。我要是刚才说错了什么话,看在是无心之失的份儿上,希望你能谅解。” 若非十足的信任,傅向英是不会告诉他自己失忆的事的。 易舟觉得心里五味杂陈,但好歹如傅向英的意,又重新坐回了餐桌前。 他尝试去揣摩傅向英此刻的脑回路,用一种刻意冷淡的语调问:“所以你请我吃饭,是为了找回以前的记忆吗?” “算是吧。”傅向英见他愿意留下,亲自给他的杯中添了柠檬水,“会在这里见到你是意外之喜。我想知道后来都发生了些什么。当然,如果过去的事会让你不开心的话,你可以不用告诉我。” 叙述的权力交到了易舟的手上。 易舟也不自禁地被他的话再度拉回到过去的岁月中。 当傅向英说起那后半段话时,他的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与傅向英的愉悦时光。 那段时光不过短短三个月,却是一段没有酸涩也没有苦楚的回忆,曾一度让他误以为他与傅向英是灵与肉的双重契合。 他们会依偎在沙发里谈论世界格局,也会跑到人迹罕至的乡下,躲开滚滚红尘,明明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却好像倒退成了少年,在田野间恣意追逐,在世人的眼中“虚度”大把光阴。他这半生,也只有在那三个月里畅快地大笑过,切切实实地觉得自己活在这世上,且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惜,逝去的时光无法回溯。 眼前坐着的人也再不是当时那个叫他怦然心动的青年。 易舟眨了眨眼,他努力维持声音里的刻意冷淡,尽管脑海里还残留那时候傅向英的笑脸,“后来你我的学业都忙了起来,渐渐就没什么联系了。人嘛,走着走着就散了,很正常的。”后半段话画蛇添足,但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不知道的是,傅向英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他的谎言。 他没有戳穿他,而是沉默地啜了口红酒。 这时,夕阳已西斜,金橙色的光洒在海面上,远方一艘挂着彩灯的游轮驶过,不知船上的人在庆祝怎样的盛宴,更衬得此刻餐桌前的冷冷清清。 易舟看向那游轮,傅向英却在看他。 金橙色的晚霞逐渐变成红紫色,游轮也缓缓驶出落地窗框出来的景致。 易舟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恰好和傅向英的目光相撞。 沉默终于被傅向英打破,他看了眼自己左手无名指的痕迹,轻笑一声,“只是学业让我们疏远了吗?我还以为我们的交情会比流于表面的同学情要深。有点可惜了。” 饭后,傅向英让司机送易舟回去,自己则留在了餐厅,说过会儿会有其他人来接他赴另一场宴。 他来祈萨一趟不容易,自然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易舟在心里自嘲,难为他能抽出时间和自己吃一顿无趣的晚餐。 傅向英目送易舟上了车,易舟坐稳后,摇下车窗礼貌地同他说了一句“再见”。 傅向英站在夜色中,肩头笼着一层霓虹的灯光,看着易舟那几近无动于衷的神情,用祈萨语低低回道:“回见。”
第7章 小说 当天夜里,易舟辗转反侧,耳畔和脑海全是晚餐时分的傅向英。 两人相识那么多年,即便后来沟通逐年减少,但今晚对方所说的话却是能叫易舟听出暧昧来的。 他只是不明白当时的傅向英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要对他说那样的话,尤其是在明知他已经结婚的情况下——如果他知道他们是合法伴侣,那么说这样的话只能说是某种情趣。可他忘记了他们的婚姻,却还要来撩拨他,一字一句让他心上又长出了那些恼人的小疙瘩。 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在结婚的这几年内,傅向英究竟还有没有对其他人说过类似的暧昧的话?而对婚姻、对伴侣的忠诚在他的眼里又究竟算什么? “我快离婚了。” 最后所有纷杂的思绪都汇聚到对方轻描淡写的这一句话上。 心上生出来的小疙瘩这时被这句似锋利的刀刃般的话割除了,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变得血呼啦的。 易舟突然坐起身,去找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在一堆堆的文件夹里找到了那封不久前请律师起草好的离婚协议。 他想离婚的念头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 他把协议草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想象这份签上自己名字的协议书要是递到傅向英的跟前,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会惊讶吗?发现原来自己失忆后执着着要摆脱掉的伴侣就是那个自己感叹重逢之喜的易舟。 他一定会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真要是这样,易舟也算小小地报复一把了。 他恨不得此刻手边就有个打印机,将协议打印出来,潇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扔到傅向英的跟前,看他精彩的表情。 可一想到离婚之后,两人再无任何瓜葛,易舟便像是被迫戒断的幼儿般,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恐惧,要将他吞噬。 说到底,他想离婚,却没有做好离婚后的打算,也还在眷恋傅向英带给他的那些微却又足够他贪恋的归属感。 随着头脑的冷却,易舟合上了笔记本电脑,重新一头栽倒在床上,将自己裹进被窝里,尝试寻找温暖舒适。 * 十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易舟以为自己不会再在祈萨见到傅向英,然而周六的那天早上,他趴在遮阳伞下手里捧着一本罗亚原文小说的模样却落在了傅向英的眼里。 易舟选的这片沙滩在叶灵城不算多出名,却受当地人的偏爱,少见游客的身影。 易舟在同事的推荐后头一回来便爱上了这里,此后没什么事做时,就爱捧着本书晒日光浴。原本白皙的皮肤现在晒成了小麦色,让他快与当地人融为一体了。 他却不太在意,伴着海浪击打不远处堤坝的声音,他全副身心投入在小说中。 小说写的是一个为追逐自己梦想而抛妻弃子的男人的故事,情节起伏跌宕,跟着心潮澎湃的同时,易舟却不可抑制地比照现实,想自己究竟是抛妻弃子的主人公,还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回想决定接下现在这份工作的那一天,他的内心挣扎了许久。怕傅向英不同意他去祈萨,又怕傅向英同意。 可那天傅向英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他只是凝目向他,“去到那里工作,会让你开心吗?” 而他答非所问,“我需要一份工作。” “好。”结果傅向英就那么爽快地同意了。 好像只要能让他开心,哪怕是为他摘下天上的月亮,他也愿意。但那天的易舟很想问傅向英一句,明不明白两地分居意味着什么。 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小说上,却正好落在妻带着子诘问主人公的那段情节。 女人又哭又闹,非但没在孩子的面前觉得难为情,还暗地里偷偷掐了孩子一把,让他陪自己一同哭天喊地,用野兽般的喊叫谴责男人的无情。 但男人既然已经铁下心抛弃他们,又怎么会因他们的撕心裂肺而回心转意呢。 男人对女人说:“这场婚姻已经无法再带给我任何裨益,只会徒增桎梏。现在我要追寻我与生俱来却在前半生无端被剥夺的自由,我要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的激情,这样才是畅快的活着!” 他的激情澎湃在女人听来却是自私透顶,她驳斥他道:“我何曾给你上什么枷锁!不过是你以自我为中心,在本该承担责任的地方任性恣意罢了。你有权力,难道我和孩子就没有了吗?我们追求幸福人生的权力难道不是被你剥夺了吗?难道我们就不是人,可以像垃圾一样被你随便处置嘛!” 易舟不禁思绪又飘远了想,还好他和傅向英之间没有孩子。可他们之间的事也并不比小说中的那对怨偶简单。 易舟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章的最后,女人还是没能挽留住丈夫,他们就此走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傅向英便是在这时走近易舟的,他高大的身形在沙滩上投下一片阴影。 站了有好一会儿,易舟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视线由下而上。 傅向英和他一样,只穿了一条沙滩短裤,上半身肌肉分明,但有几道狰狞的陈年旧伤。他的大半张脸被一副黑色墨镜挡住,一时间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但从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可以判断出他的心情还算不错。 “叶灵城果真不大。又遇见你了。”他说。
第8章 沙滩 两人的位置有些尴尬。 易舟趴也不是,当着傅向英的面站起来也不是。 倒是傅向英先在他的身旁坐下,底下也没垫个浴巾什么的,浑然不在意白金色的细沙黏着在他的衣物和肌肤上。 他这时终于看清了易舟手上拿的那本小说的名字,可惜即便是没有失去记忆的他也对文学这类体裁兴致缺缺。 “枷锁。”他用罗亚语读出封面上的文字,“写的是囚徒的故事?” 易舟闻言,合上书,跟着看了封面一眼。封面设计的很简单,只一个男人形单影只的简单轮廓,色彩则有些灰暗。配上书名,不奇怪傅向英的第一反应是囚徒。但以易舟对男人的了解,他俩所理解的囚徒并不是一回事。 知道故事情节的易舟所理解的囚徒是人生的囚徒,是一种比喻,而傅向英口中的囚徒则是监狱里关着的、失去人身自由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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