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语气很柔和,但不知为何,沈未秋总觉得他有些许的干涩和紧张。 不过他马上就知道了是因为什么。 男人先是叫出了他的名字,很客气地称呼他为“沈先生”——沈未秋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自己。然后,他说他是覃邈母亲的丈夫,迟疑了一秒,他补充:“也就是覃邈的继父。” 过于匮乏的社交经验让沈未秋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才显得客气又礼貌,只能笨拙地“嗯”了一声以示自己现在正在听,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身体紧绷着。 他辗转打听许久,现在才拿到沈未秋和覃邈的电话,只是覃邈应该是已经关机睡觉了,电话打不通。知道沈未秋是一直以来照顾覃邈的青年,他便联系沈未秋。 “谢谢你这段时间帮忙照顾覃邈……他母亲自从逃出去之后,心里状态一直非常不好,经常有幻听,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也是在一起了很久她才有勇气和我说这件事情,说对不起这个孩子,想要找他,”男人沉默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里带了些哽咽,“他和他妈妈,都真的很不容易。” 沈未秋的手心沁出汗,指甲陷进肉里也没有感觉,想安慰却不知如何表达,出口却是一句:“他妈妈……现在还好吗?” 男人再次沉默,沈未秋听到一些细碎的响动,像是男人走出了房间,还轻轻把门带上了。 “……其实,他妈妈不想我告诉你们的,”男人抽抽鼻子,声音低了下去,“倩怡,现在正在这边化疗。” “当时把厂迁过来,一方面是这边有项目合作,也有优惠政策,”男人声音低哑下去,“但是最主要的还是……带倩怡来这边治病。” “倩怡受了太多苦了,我本来以为和她在一起之后不会让她再难受,谁知道……”男人像是点了一支烟,声音有些含混,掩下了隐隐的哽咽,“老天爷不放过。” “当初倩怡告诉我这个孩子的事情的时候,我就想着联系,但是一直没有音讯,那个村子的人贩子虽然大多都被抓了,但我们翻遍了所有名单,都找不到这个孩子的下落,直到现在,李大志才说他这边联系到了两个男孩——也就是你们。” 沈未秋听到男人说,他最近会回来这里一趟,希望覃邈能够和他一起去美国见见他妈妈,他说他想到最好最好的结果是,覃邈可以在美国上学,多陪他妈妈一会儿。他可以先让覃邈上语言班,和他朋友的孩子一起——都是一些十七八岁的华人男孩;他可以带覃邈去看他的牧场还有花田,那是他母亲最喜欢的地方…… 男人说到最后语句甚至是有些凌乱的,像是他设想了很多很多,但是语言一时之间并不能完全表达,他声音里的哽咽和沙哑还在,但说起那些设想时又有小心翼翼的期待。 沈未秋那时候就想,他怎么忍心呢,他想自己怎么忍心让覃邈的父母如此呢。 所以在最后,他只说了声“好”。
第47章 此后,沈未秋也与覃邈的继父通了几次电话,才大概对他们的经历有了大致的了解。 如传闻中的那样,沈未秋的继父一开始在这个城中村中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厂,烧制一些粗糙的玻璃工艺品,可惜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他最后只能把厂子卖了,剩下的工艺品随便处理了,之前沈未秋在这个筒子楼平台上看到的破烂玻璃堆,就是他离开前留下的。落魄至极的他蜗居在这个筒子楼里,几次想着跳楼算了,却也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覃邈妈妈。这个女人没有身份证,没有名字,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来自哪里,就睡在平台的垃圾堆里,问她什么也只会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人。他赋闲在家,便多了些时间帮这个同样落魄的女人一把,联系了唯一一个旧日的好友,让她在夜总会旁边的面馆工作。因为工作地点的特殊,他多少有些放心不下,时不时也会过去看看,怕夜总会那边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欺负她一个外地人。两人来往之间也不知什么时候暗生情愫,她的记忆与语言能力也恢复到了正常,凭借着自学的知识应聘上了夜总会的会计,而他也重新找到了创业的路子,决定最后放手一搏。结局当然是完满的,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她也为他打理着财务方面的事务。 只是在山村被强暴、被逼迫产子的记忆对于她来说实在过于痛楚,她在经过了彻底的心理治疗之后才有勇气回顾那段过去,向他诉说了自己内心最深重的伤疤。他既然接纳了她自然也会接纳她的过去,以及这个无辜的孩子,更何况倩怡自己也很希望亲口对这个孩子说一声对不起。 听到这样一个故事,沈未秋其实并不能为他们如何传奇的爱情故事而感动,只有一种从内心深处勇气的悲哀与无力。他应该说些什么呢,可怜的只是覃邈而已,受苦的也只是覃邈而已,所有人都得到了很好的结局,只有覃邈被留在了那里,直到现在才被想起。甚至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生活,还要面对这样的冲击。但是沈未秋却也谁都怪不了,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人人都是迫不得已,人人都不可怪罪,甚至他都不能和覃邈的继父说一声拒绝的话——那里有一个期盼他的家庭,有一个与他沈未秋完全无关的美好生活,有他给不了覃邈的所有。 以前深埋在心里的自厌、无力感现在全部在他的心中肆虐,以至于他现在接起覃邈的电话时总需要努力掩饰住自己的情绪,不想把这样负面的东西倾倒给他。 不过或许也并没有什么吧,他们现在的通话越来越少,沈未秋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总能听到旁边青春活泼的声音,有时候是男生,有时候是女生。覃邈常常需要和他说到一半就被旁边的哪个谁叫住,说些沈未秋听不懂的定理或是公式,然后才接起电话问他:“秋秋说到哪里了?”企鹅:⑵⑸⑶⑻⑴,⑶⑸⑸⑼⑴ 每次这个时候他总是耐心等着,等着覃邈那边说完,等着自己被打断的话语继续,再假装活力满满地和他分享一些明明很无聊的“趣事”。覃邈会轻轻笑着应他,但沈未秋自己却觉得无趣了。 沈未秋开始频繁地抽烟,第一次是学着别人的样子抽,被呛出了泪花,后来越来越熟练,在其实并不好闻的味道里麻痹自己,大脑一片空白。他还是喜欢覃邈的,他想,但是他有些累了。这种疲惫不是来自于一个月只能见到一次的煎熬,不是来自于常常打不通的电话,不是来自于覃邈口中时不时冒出的陌生名字,也不是来自于愈加无话可说的感觉。 来自于他自己。 他看不到两个人会有怎样的未来。 就算他租下了这间屋子,陪着覃邈过完了高三,他考上了不错的大学——不错的大学都在外省——覃邈会有更多的朋友,会有不错的工作,会在他完全听不懂的领域有所作为。然后呢? 然后他沈未秋还是守着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小便利店,拿着只有初中的文凭在这个城中村里腐烂下去。 更何况他有什么资格留住覃邈呢,如果覃邈和他的父母在一起,他能去美国——一个沈未秋几乎没有概念的国家——有完满的家庭,有富裕的生活,能去读这个城中村里的人一辈子都没听说过的好学校…… 一瞬之间,他又想到了招娣。招娣走的时候,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与软弱,而这次,他想,他知道自己帮不了谁,但最起码,不要碍着别人应该走的好路。 烟头的火光燃起了西沉的落日,沈未秋被残阳晃了下眼,把烟头掐灭。 还是等等吧,等覃邈周末回来——起码见过他们的新家之后,再告诉他自己的父亲将要过来的事情吧。 但沈未秋没有想到来得那么快。 覃邈继父来的地方是沈未秋的便利店,那时沈未秋刚刚把货架顶上的灰尘扫干净,灰头土脸地从梯子上下来,就见到一个西装革履、眉眼温和的中年男人。男人很快介绍了自己,是覃邈的继父。而带着他过来的,是张萌萌。 今天没有放假,张萌萌应该是被她妈妈叫来看店的。把男人带到之后,张萌萌也什么都没有说,背过身走了出去。 沈未秋把便利店门锁好,带男人进了里间,让他坐在了床沿。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茶杯,最后从冰柜里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了男人。 男人的话想来都还是那些感谢,但这次男人却递给了沈未秋一张银行卡,说这段时间辛苦他了。 沈未秋心中涌起一种荒谬之感,扯扯嘴角,礼貌地拒绝了。男人说了很多想要沈未秋收下,但沈未秋一个字都没有听进脑子里。最后男人像是叹了口气,说下次等覃邈在的时候自己再过来。 沈未秋有些魂不守舍地点点头,送走了男人后又重新开了便利店门,却迎面碰上了正在抽烟的张萌萌。 沈未秋:“……” 张萌萌:“……”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最后还是张萌萌摁灭了烟,先开了口:“覃邈继父的事情,我已经告诉他了。” 沈未秋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脑子里突然想起来的是覃邈上一次电话里略带沙哑的声音和明显少了的话语。 没意识到沈未秋的反常,张萌萌继续道:“他说了,他会跟他继父回去的。” 沈未秋一瞬攥紧了衣服下摆,像个猛然被告知死刑的犯人,呼吸一窒,他甚至怀疑自己的那一刻的心跳都停止了。 张萌萌说完就走了,最后挑起眼尾看了沈未秋一眼,说不出里面是什么情绪。 但这些沈未秋都没有在意了,他凝视着张萌萌留下的半个烟头,感觉自己也仿佛像是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被摁灭了、碾碎了。
第48章 接下来的日子对覃邈来说,就像跌入了一场莫名的梦境。一切对于他来说正常的生活戛然而止,他被迫接收着无数的信息,接踵而至的事情把原来的节奏悉数打破。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所有事情都脱离了可以预计的范围。 他先是正常地放学,带着周日要完成的试卷,和夹在书中的、想要送给沈未秋的标本书签,站在站台上,心里想着等下与沈未秋相见时他的各种表情,他们短暂而美好的未来一天。然后他见到了那个自称为他继父的男人,他像是不太习惯小镇翻滚的烟尘,话未出口已经咳嗽不止。男人请求他到一旁的餐馆说话,于是他在晃动的白炽灯下,在油腻腻的饭桌前,在电视里嘈杂的方言中,知道了自己曾耿耿于怀的身世,知道了自己前十八年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并没有什么非常震惊的情绪,甚至知道继父的身家之后,他也只产生了“母亲的生活应该不会太难过”的想法。曾经他千方百计想走出去,想见到自己的母亲,想去过所谓的新生活,但现在听到一切、轻而易举就可以离开这里的他,唯一想到的却是沈未秋上周答应他会尝试的新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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