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秋就这样近乎于小心地保持着一种平衡,他以为日子还会这样过下去,少年会受不了这里的寒冷和破旧,他很快会找到新的栖身之所,而这栋楼也会一直容纳着破烂和流浪者。 年关将近,孤身一人的便利店老板好像愈发受不了这样的热闹和喜气,开店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甚至到最后给沈未秋放了几天假,人就带着猫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沈未秋在这里工作了好几年,也习惯了老板这样的随心所欲,倒也索性窝在家里收拾东西。 他已经没有亲人了,养大他的奶奶在前年过世,所以新年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奶奶把他养大,想让他活着,那他就守着这些回忆活了下来,但也仅仅只是“活着”罢了。他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一个容器,装满了对于旁人来说无关紧要的岁月,他是那些人和事存在过的证明,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但容器也常常要清洗自己,于是沈未秋每近新年、整理杂物时也会感受到些许的怅惘和痛楚。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杂乱纷繁的记忆就像是被风吹起的纸屑,飘飘洒洒。有时候是他缩在奶奶的早点摊抖着手做算术题;有的时候是父亲骑着向工友借来的嘉陵摩托,带他穿梭在城市的闪烁霓虹中;有时候是在便利店午睡醒来,失去焦距的眼睛捕捉到有小孩把两袋小小酥偷偷藏进裤兜里……不肯休止的大脑多少令他有些烦躁,他在床上呆坐片刻,披上衣服下了楼。 小时候半夜不肯睡,母亲会抱着他看月亮,长大后睡不着,便会自己去找月亮。沈未秋下到平台,才突然想起现在那里还有一个流浪的少年。但此时的少年好像也难以入眠,仰躺在破沙发上,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4章 又见到了 沈未秋拢了拢衣服,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说话,便索性一个人默默坐下。 这里的夜晚,无论怎么说也都算不上寂静。沈未秋能听到巷口货车碾压马路的声音,不同口音的工人们吆喝着卸货,一两句脏话和笑骂夹杂其中,给天边的月亮也染上了世俗的烟火色。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喧闹,但不知道那个少年是否能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安睡。或许正是因此,少年才会在这个时候仍旧大睁着双眼,愣怔地仰躺着。 沈未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少年躺着的方向,但只是一眼,他便看到少年垂落在一旁的手臂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新伤,有些甚至还在缓慢地流血。但少年就这样仰躺着,明明看着月亮,眼里却没有丝毫的亮光。 沈未秋转回了视线,但内心的不安却逐渐扩大,让他本来就没什么睡意大脑更加清醒。 ……早知道就还是不下来了,说不定硬生生躺在床上还能在天亮之前睡着。 “你是,住五楼的吗?” 沈未秋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转了转头确定了这里只有自己和少年两个人,才有些不确定地答道:“我吗?我是……住在五楼。” 夜风裹着他的话语飘至覃邈的耳畔,于是夜风也有了些许的温度和形状。 少年没再说话,沈未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奇怪的是,他们之间的气氛并不算尴尬。他们一同在月光下,听着来自人间的奏鸣曲,明明自己也是其中挣扎的小破烂,但在这一刻,他们却感受到了一种抽离的、静谧的美。 “谢谢你。” 当沈未秋以为自己会继续和这少年沉默至天亮时,他又听见了少年的声音。还是那种少年与青年临界点的沙哑,但却并不模糊,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像是每一点感谢都要明明白白地展现出来,让他知道。 “没事。”沈未秋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他其实可以多说一些什么,比如那些衣服被子本来都是不要的东西,他可以不必记在心上;比如自己做这些并不是施舍,只是单纯想这样做罢了;比如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还是早些找到栖身之所比较好,总是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但是说出口的话全部都拐了个弯,变成了:“你的手,要不要还是包扎一下?” 他想,他又多管闲事了。 所以他这次也没有等少年的回答,就一个人抹黑爬上了楼,翻出新买的纱布和酒精,还有旧旧的手电和板凳。此时少年已经抱着被子坐起身,如果忽视他满是伤痕的手臂和习惯性蹙着的眉,倒也算是很乖巧的模样。他一声不吭地把板凳放到少年面前,坐下后也没有动作,只是带着询问的眼神注视着对方。 覃邈:“……” 覃邈有些不自在地把手伸出,被那人轻轻握住。他心里还是很有些不知所措的,但展现在面上的却是有些不耐而烦躁的神情。好在那人也没有在意他的表情,让他用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覃邈没去管自己的伤口,只是盯着那人的发旋——他的头发软软的,还有着香皂和清水的干净气味,让人不由得去想把它们揉乱是怎样的一种奇妙触感,手指慢慢穿过发根之后它们是不是又会有些顽皮地翘起来。 还有那双眼睫。 他以为自己只是当时匆匆一瞥,却没想到其实自己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那双蝶翅一般的眼睫此时像是静止了,覃邈知道他是在凝神处理自己的伤口。他觉得自己好像也静止了,舍不得眨眼,也舍不得把视线挪开。 其实酒精冲洗伤口的时候还是会有些许刺痛的,但是覃邈都已经感觉不到了。手心处的温热早就盖住了一切痛感,顺着腕处的动脉回流到了四肢百骸。好像心脏其实根本就不是长在胸腔,而是新生在了那人握住的地方,它跳动着,迸出汩汩的血液。 活着可能就是这样一种感觉,覃邈想。
第5章 沈未秋的手其实有些抖。 他并不晕血,之前面对这种伤口都能平静处理,他也知道这些伤口虽然看起来可怕,但是并没有到要缝针的地步,就只是会痛而已。但是这些伤口出现在这个少年身上,出现在他虽然初具力量感但仍旧青涩的手臂上,还是让人隐隐觉得心惊。 新添的伤口可以看出是利器刺出的,但是还有好几处发黑的淤青,甚至还有一块蔓延到了少年并不算宽阔的肩上,沈未秋不敢想象那些衣服遮住的地方是怎样的状况。但他此时没有药油,只能暂且处理那些刺伤和划伤。 沈未秋没有问他到底是去做了什么,一开始是不想问,后来是不敢问,闷头做着自己的事情。少年清浅的呼吸被掩在夜风中,但是他却总是能分神听到。他的神经紧绷着,一边担心自己手重了弄疼少年,一边也留心着少年有没有再次开口。其实他是害怕的,害怕少年突然张口问他为什么总是要多管闲事,甚至害怕少年再说一句谢谢。他心里的那座时钟此时已经彻底报废,指针乱甩,于是他既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又觉得好像只是一瞬。 一切处理妥当,沈未秋轻声道一句“好了”,就想上楼回家。少年还是没有应声,沈未秋抬头一看,原来是已经睡着了。 少年好像只有在睡着的时候眉眼才是舒张的,显露出几分这个年纪的稚嫩和天真来。熹微的晨光洒在他的侧脸,好像落了一层碎金。他只是一个流浪者,蜷缩在城中村的破烂堆里,但却又宛若安稳坐在自己缀满宝石和鲜花座椅上的小王子,有着不知世事的单纯的烂漫。 “他的身体也是像火焰一样的颜色。他的嘴唇像蜜一样甜;他的气息香得跟乳香一样。”※ 沈未秋想起那本书,它和一堆簇新的“经典儿童文学”一起蜷缩在废品站的角落,它们即将被碾碎、捣烂,成为印刷考卷的再造纸。 沈未秋救出了那本书,但他救不了王子,也救不了夜莺。 轻轻给他把卷成一团的被子拉好,沈未秋带上东西上了楼。少年睡得很沉很沉,没有发觉他的离开,只是在他转身的时候,手指细微地颤了一下。 沈未秋还是常常睡不着,闲下来的生活并没有让他感受到放松与舒适,他更加纷乱,生活更加难熬。在一个个黑沉的夜里,他有时盯着天花板发呆,有时清理旧物,有时也走到平台上,和那个少年一起看星星。 他们之间的对话还是很少,两个人好像都守着一份缄默的契约,不愿意打破这种奇怪的平衡。他们在彼此的余光里确定自我的存在,也在夜空之下共享一份游离于热闹之外的寂静。沈未秋帮少年换了两次药之后伤口就渐渐愈合了,两人好像一时之间也再没找到互相接近的理由,只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坐着。沈未秋知道少年有的时候会看他,目光里说不上有什么情绪,就像露水偶然凝在一片树叶上,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理由。他也会偶尔将视线停留在少年身上,但往往都是在少年安睡之后。 这座城市的冬天经常下雨,湿寒的气息像是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沈未秋以往并不太关注天气的变化,他对于物候也十分迟钝,但是最近出门前总是会留意一下天色,如果实在太过阴沉,他会帮少年把篷布拉上,虽然如果防不了倾盆大雨,但是多少也是聊胜于无。 年关将近,小偷也勤。沈未秋最近回家总是会听到巷口卸货的司机说哪哪的钢板被偷了,哪个司机睡一觉油全没了。沈未秋听过也就只是听过了,不怎么担心,因为他们这栋楼小偷一般是瞧不上的,沈未秋有时候甚至想会不会有小偷自己就住在这附近。 所以当他被尾随的时候,心情实在有些复杂,甚至还有一点奇妙的受宠若惊。他走路的步调没有变化,甚至还在分神想着自己到底哪里长得像是能被抢劫的人了。在他的设想里,那个……歹徒?看到他走进筒子楼估计就会自行离开,再不济自己把身上所有钱都给他,总归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直到他在转角的时候,看到那人手里一闪而过的寒光,和带着浓重戾气和杀欲的眼神。 沈未秋的心脏骤然紧缩,大脑一片空白,他转身欲跑,余光里却是那个男人已经举着刀朝自己冲来。
第6章 沈未秋完全顾不得想什么前因后果,求生的本能让他疯狂地往前跑,但是巷子越跑越窄,身后的脚步声的越来越近。他没有力气回头,也不敢回头,他怕自己稍微慢了一秒那人就会追上来一刀把自己结果了。 西边落日的余晖苟延残喘着,小巷中也越来越暗,沈未秋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里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那人的脚步声还沉重地落在身后,让他一刻也不敢放松。 他跑入了一条死路,前面的通道被一扇铁闸门封死了。那是一个工厂的后门,围墙又高又厚,沈未秋不用看都知道自己肯定爬不上去。 沈未秋的喉咙里逐渐有血腥味冒了上来,他听见自己急促到几乎窒住的喘息,但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却平静得甚至有些恐怖。他扶着粗糙的砖墙,脱力地跪坐在那个角落,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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